阿狸已经谁也不想再招惹了。

一个不能生孩子,还不许他跟别人生孩子的女人,不管嫁给哪个古代男人,都是坑人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说句不好听的,娶老婆对他们来说,最根本的作用也不过就是“传宗接代”。其余一切都只是附加的好处。

阿狸还以为自己抽到了最简单的考题。

实际上她抽到的根本就是最没人性的考题。

——在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的前提下,她还要谋求忠贞不二的爱情,究竟得有多恨人家才做得出来。

因此在见到谢涟之后,她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谢涟拉着她上了竹楼,挑了最大的蜜桃给她。清泉一样的眼睛便眨也不眨的望着她,眸子里依稀带一些疑惑和好奇。

阿狸被他看得难过,便垂下头去。

净了手,把蜜桃剥干净了,用丝线豁成块儿,再推给谢涟。

之后便安静端坐着,望着外面。

风自上来,吹过竹楼,东山竹海如有海浪涌起,沉默厚密的声响久久不歇。

谢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喜欢那竹林?”

阿狸摇了摇头,谢涟便又去拉她的手。阿狸躲了一下,谢涟便不再勉强,只温和解释着,“我带你去碧声阁,那边高,临着山谷,看竹子最好。风吹竹响,满山流翠。”

阿狸低声道:“我有些怕高。”

阿狸娘见了阿狸的应对,便叹了口气——这孩子难得出一次门,处事就不够圆转。平日里话说的虽不怎么利索,却是最讨喜的一个,今日则处处拧着来。

且那眼神落落寡欢,看着竟比大人还要心事重重。阿狸娘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想逼她。

她带阿狸来东山,不过是听说谢涵归宁,顺路前来探望故交。也并不是什么正经的拜访。

阿狸那边不自在,她便不久留。

阿狸见她阿娘起身告辞,才如释重负。

闷声向谢涟行过礼,便站到她阿娘身后去。

谢涟难有心情沉郁的时候,这一日却有种满满的怅惘不得疏解。阿狸跟着她阿娘下了竹楼,他才想起什么一般,去案上翻出一把新描的竹骨雪光缎折扇,追上去递给阿狸,笑道:“这个有竹又有风。送给你。”

这礼轻而雅,送的分明是情谊。阿狸再拧,也没这般不识趣,便道谢领受。

谢涟见她将扇子收好了。心中怅惘稍解,便如清风拂面,冰雪消融般,自然而然笑了起来。

送阿狸母女出了山门,谢涵见谢涟还在望着,便有些好笑,道:“看什么这么入神?”

谢涟道:“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

谢涵便沉默下来。

——阿狸满月时,他们阿娘确实曾带着去观礼。谢涟虽小,却一本正经,还抱着阿狸说了两句吉祥话,逗乐了一屋子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阿娘调笑“阿胡喜欢,抱回家给你当媳妇儿可好”,而谢涟也就认认真真的说“好”。然而他们父母早亡,谢涟还不解世事便先接连守了六年孝,这话便再无人提起。

今日她省亲回来,见阿狸娘特地带了阿狸过来,也有些上心。

只是她远嫁这些年,对京中状况却把握不准了。而阿弟也早不是小孩子,美玉一样的资质已显露出来,太傅对他分明就是当日后门楣柱梁看待的。谢涟的亲事她便不好轻易发话。

何况阿狸分明短于应对。其余资质,年纪还小,也看不出来。

就笑道,“你还真见过,却未必记得。”

谢涟轻声笑道:“那也不要紧。”

——她收了他的扇子,日后必然是要还礼的。只要不断了来往,总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阿狸跟着她阿娘走在蜿蜒青石路上。

她几次停住脚步,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灌木丛,总觉得会有一个人猝不及防的从那里面窜出来。凤眸微挑,在瞧见她的时候顿一顿脚步。

但是一直到上了车,她都没有遇见这么个人。

这也很正常——这一回她们离开得太早了。司马煜还没有翻上山来。

所谓邂逅,早一刻晚一刻都是要错过的。所谓缘分,不在早晚,只在赶上了那个对的时候。

回到家还不到未时。阿狸略略的洗去尘灰,便着手做正事。

都过第三遍了,阿狸记性再不好,脑子里也天然有一本日记。哪一天对应哪一件事未必清楚,但到了那场景下,后面会发生什么自然而然就浮现在脑海里。

对阿狸而言,这已经是全无惊喜的人生。如果是在玩**G游戏,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都“skip”掉,直接跳到关键选项前。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游戏里的人,外面有一个特顽固的玩家,为了收集CG和结局,不停的让她读档重来。你说她究竟想收到哪一张CG啊?

当然想归想,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这一日阿狸其实并不是特地跟着她阿娘去谢家拜访的。端午归宁,她阿娘带着她在外祖父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路上,顺道去谢家坐坐而已。

她外祖父最疼女儿的,见带着阿狸,没少送见面礼。各房舅舅、舅母也多有馈赠。二舅舅与他父亲同在大将军幕府,跟桓净征战多年,手上稀罕东西最多,出手也最大方。阿狸满当当带回一车东西。

而二周目里她愣是带着这么多财物,却茫然无知的把自己的荷包解给谢涟。难怪当时她阿娘要笑她。

阿狸换好了衣服,先挑出给谢涵、谢涟的还礼,以备明日送去。这才去见她阿婆。

老太太似乎是在会客。

外间紫藤花廊下大丫鬟玉珠正在烹茶,几个小丫头环绕着她追问说笑,似乎是抢着要送茶进去。见阿狸进来,才红着脸吐了吐舌头,各自归位。

阿狸才进屋,就听人笑道:“老太太才要差人去请小娘子,展眼这就到了。早跟您说小娘子回来第一件事,必是来看您。”

老太太只笑着对阿狸招招手。

阿狸明明想笑,但看到阿婆的柔柔的眼角,心里的委屈便全泛上来。想到二周目里遭的罪,简直想扑进她阿婆怀里大哭一场。

蹭过去,被老太太按着脑袋揉了揉,眼睛越发酸。

却听老太太道:“别愣着啊,去见见你四叔。”

——其实不怪阿狸没瞧见。实在是阿狸四叔这人太规矩了,回回来见老太太都不上座。明明知道老太太心疼他,他也不亲近,只在下首端端正正的跪坐着,恭听教诲。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领庭训呢。

阿狸忙上前行礼,才说完话,就瞧见她四叔身后站出个竹竿儿也似的的少年。要不是那模样生得太美好,难寻其匹,单看这规矩温雅、不徐不疾的样子,阿狸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便听她阿婆补充道:“见过你卫家阿兄。”

阿狸心中瞬间一万头神兽奔涌而过,将之前诗一样的委屈忧伤践踏成一扬遮天蔽日的灰尘。

偏她阿婆年纪大了,喜欢的就是漂亮孩子。更兼卫琅是阿狸四叔领来给她看的,又听他说了许多见闻逸事,先就对这孩子存了好感。此刻见卫琅跟阿狸站在一块儿,粉雕玉砌,就是一对水灵灵的璧人,心下便有十分满意。叮嘱阿狸道,“他刚随你四叔游历回来,虽小小年纪,却见多识广。你要多讨教。”

阿狸:……

她就想,为什么回回都要重生在这一天。原来这一天就是所谓的命运之日,直接决定她日后攻略的是谁——当然,这也许只是正常的相遇罢了。但是室友那句“卫琅是为你量身打造的男主”不偏不倚在这一刻响起来,如雷翻滚回声不绝。

太他妈瞧不起人了。阿狸想。除了司马煜的好兄弟就是司马煜的好兄弟,她三辈子就只能当个专啃窝边草专摘邻家杏儿的讨债女吗?司马煜究竟欠她多少钱啊?

两人彼此打过招呼。意识到卫琅在打量她,似有在意。阿狸便觉身上疲乏瞬间加重了十倍。

卫琅何等冰雪聪明,立刻看了出来,便笑道:“适才给阿婆的方子,姊妹们也喝得。可再添一味玫瑰花,用来煮水沐浴,最疏解困乏。阿婆若用着不够,我明日再送一料来。”

他一口一个阿婆,叫的比阿狸还甜。老太太子孙大都跟王坦似的,木讷少言,便看出她有乏困之症,也只会默默的请疾医。虽正直也有正直的可爱,到底还是不招人疼。哪个像卫琅?又能送养颜解乏的方子,说起话来又比女孩儿还贴心。

越发喜欢得不得了,就说:“花茶也就罢了——明日你再来,我叫她们给你做点心吃。你今日来得不巧,丫头出门去了,都没让你吃到好的。”

卫琅眉眼晶亮的笑。大家一样的黑眼睛,他也要黑得与众不同、黑的潋滟流光,“还有更好吃的点心?那说什么都要再来拜会了。”又特特的望阿狸一眼,笑得十分无辜纯良,“明日也要烦扰妹妹了。”

阿狸嘴角默默的抽搐……她怎么就忘了,这杀胚还是个妇女之友!只要是女的,下到八岁上到八十他一概通杀。不通杀他还不算完。

幸好这只是他家教使然,并非真存了什么心思。论说玲珑心窍,他反而是最迟钝的一个。连着两辈子都是谢涟王琰他们一个个成亲当爹了,他才胡乱着急起来,研究谁能跟他组队生娃。

此刻他也无非是因为阿狸四叔,所以待阿狸特别些。

阿狸考虑清楚了这一点,也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在某种意义上,卫琅跟王琰是一样的,他们把她当姊妹来待。

于是就没偷偷的往卫琅的点心里撒巴豆。

自吃了阿狸的点心,卫琅便三天两头找借口上门拜访。王琰没哥哥,又正当四五岁上仰慕父兄的时候,便日日顶着一双大眼睛跟着他跑。

卫琅也和别的大孩子不同,从不嫌他小,反而十分有担当的事事带着他。

要说卫琅不靠谱,你还真挑不出他不靠谱的事迹。何况又是阿狸四叔这样的真名士带出来的,小小年纪便言谈不俗,胆识过人。人前看着最是稳妥。连阿狸娘看过也觉得很放心。

于是王琰在还不怎么知事的年纪上,就又跟这只狼混上了。

阿狸一直拙于交际。带她出去了两回,阿狸娘便不再勉强。自家女儿自然是样样看着都好,然而言辞笨拙却是阿狸娘都不能不承认的。想到她幼时的木讷,虽替她惋惜,却也不那么难受了。

只越发勤恳的教导她。然而越是教导,就越觉得,除了言谈,他们闺女真是哪一样拿出去都是拔尖儿的。但姑娘再好,不让人看出来,又有什么用?

阿狸娘叹息时,阿狸爹就不以为意,“木讷怎么了?我不是一样娶了个这么玲珑的夫人?”

阿狸娘:……女人跟男人能一样吗?!若她也能纳一群小郎君,环肥燕瘦,伶俐机敏,看王坦还敢不敢以木讷为荣。

赌气到头,也就笑出来,“若阿狸能遇着个人,就像你我一样,便好了。”

“咱们的闺女,自然是有福的。”

阿狸娘也没辙了,只能指望阿狸再大些,就能言辞敏捷起来。

年后,卫琅被选为太子侍读。再到王家来时,便是和谢涟一道的了。

然而司马煜一直没有跟他们一道。

“昨日太子也要一起来。”有一回卫琅就跟王琰说起来,“不知怎么的,出了台城,忽然就头晕恶心起来。是以我们都没来成。”

王琰听过这位太子很多传闻,唯一的印象就是——肆意妄为。你简直想象不出一个太子能不靠谱到这种程度。便不接话。

反倒是卫琅自己,话说完便和谢涟一起沉思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也不止是昨日,还有之前很多次,每每司马煜说要来王家,便临时生出许多事故来。

那事故都不像是偶然,反而有些像是司马煜自己抗拒着,不肯来。

然而他既然抗拒着,为什么回回说起来,却都这么积极主动的想跟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