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昭明十五年的初春,司马煜十一岁。

外间正下着雪。

卫琅和谢涟都去了王琰家,只剩司马煜一个人,他觉得十分无聊。就裹了条长斗篷,一个人烤着熏笼看雪。

其实不止卫琅觉察出不对头,司马煜也隐约感觉到了,他好像和王家犯克。每每提起来就要头痛耳鸣,令人烦不胜烦。

他是那种越不让他碰的东西,他就越要一探究竟的人,早不知多少次筹划着去王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每每启程,身上便加倍不舒服起来。有时难过得仿佛连心脏都被人捏住了一样,喘不过气。只得作罢。命太医来瞧,太医只说他气血旺盛,十分的健壮,没什么不妥。

司马煜越发的不解。

其实他并不怕冷,这些年大冬天冲冷水澡早就练出来了。此刻裹了斗篷也是因为有宫人怕他冻着,特地翻出来的。他平日里最烦这些人在身边绕,这一回却莫名其妙就接了过来。

此刻捂出了一身汗。然而望着外间茫茫飞雪,心里便也有些东西被什么积雪覆盖住一般。一时竟动也不想动。

抬手端了茶水来喝,端到半途便停下来。目光寻了一遍,却不知自己在寻些什么。茶汤饮在口中,索然寡味。便随手丢开了。

枯坐了片刻,干脆把斗篷帽子拉上,起身大步往雪地里去。

白雪飘絮,天阴而低,四面楼宇都被覆压着生生矮阔了一层。极目而望,只见一片茫茫景象。

司马煜一路踩着地上未留辙印的雪地,往显阳殿里去。这条路是他从小走熟了的。

进了台城,临近显阳殿外,有一条流水。因源头是一道温泉,越在这种酷寒时候,越腾着白雾。雪花化在那白雾上。万物一色素白,唯水流碧绿如玉,两侧迎春枯藤上雪花半积半化,青石生露。曲水通幽处,往里草木山石掩映的便是显阳殿东流玉亭。往前过一座拱桥,出一道院门后,则是一条南北通透的坦途。也是台城里主道。

司马煜就在这里停了脚步。

有来打水的宫女说笑着走出来,看到司马煜在,忙噤声,跪下来见礼。

司马煜望着她们,恍惚了一阵。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默然转身便走了。

他离得远了,两个小宫女才互相打趣着起身。

“那眼神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殿下看上你了。”

另一个便笑着去打她,“胡说什么呢?水要凉了,再不送上去,小心罚你。”

然而这位太子每到显阳殿里来,眼睛总在宫女身上找什么。他也到了知人事的时候,殿中宫女存心思的并不少。只无人琢磨出他的喜好来罢了。

两人各自拢了拢钗环,才款步往殿里去。

司马煜冒雪前行。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然而究竟少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茫然若失的心绪便像白雪纷扬,不停的飘落下来。

从阿婆处出来,阿狸便在回廊下看雪。

这已经是三周目她读档之后第三个年头。她生日就在大年初一元日那天,借着这个年头正是十岁。

这两日她阿娘已经开始为她寻思婆家,虽不说什么,心里大概也已经有一本明账,只待验看。阿狸能觉得出来,这一回她阿娘看上的也还是谢涟。

会看上谢涟这孩子真是再正常不过。一来,两家往来密切,又都是一等一的名门,见识过一等一的人才,谢涟究竟有多灵秀,她阿娘早看在眼里。二来,谢涟待她,也有意无意与别人区别开。别的不说,就只讲阿狸的生日。因是各家忙年的时候,连她阿爹阿娘都不特地为她庆生,谢涟却回回都记得在年礼之外另为她备下一份寿礼。礼品算不上贵重,却相当雅致得体。

不是亲戚家的同辈,更不是十分交好的密友。这一份心意便很是难得。也不怪阿狸娘看他格外顺眼些。

阿狸在龟壳里缩了三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再祸害的就是谢涟。是以这些年谢涟的示好她都客套淡漠的回应。

然而谢涟在人际上天生就有一种才能。当他想与你结交时,肯与不肯就不是你说得算了。

自那年送给阿狸一柄竹扇之后,两个人的往来虽淡泊,却也一直没有中断。每每阿狸以为要告一段落时,谢涟都有本事接续起来。他选的时机正好,要么是年礼,要么是顺便捎给你的手信,要么是寿礼,要么是贺礼——总能挑出那么一两个光明正大的明目。

偏偏王家家教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有来必有往,既不能礼下于人,也不能失礼于人。而这一遭跟当年谢涟去兖州那一次不同,不是私相授受,也不曾避人耳目。是以阿狸也不得不继续回礼。

谢涟在分寸上把握得十分得体。淡泊而长远,是君子之交的气度。然而他回回都记着你,本身就是对你另眼相看。他不明说,那留白处却意味深长。你说是世交亲厚固然也可以,却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阿狸可以装嫩,推脱年幼,故作不知。然而这借口总有不能用的那一天。

回廊上紫藤藤蔓虬曲,枯枝从廊上探下来,枝头挑了白雪,雪下有毛茸茸的新芽生成。

庭院里奇石嶙峋。石间兰草花树尽被白雪覆盖,玲珑晶莹如琼花千树,却半点颜色也寻不见。

雪越下越大。

阿狸披着猩红色的斗篷,翻上兜帽来带着,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江南寒风也不割面,只风里水汽一点点将寒意沁进来。在外面待久了,面上便如淡扫了胭脂,白净脂肤下透出鲜嫩的粉色来。眼睛也沾水般干净。

谢涟一走进老太太院子,就望见阿狸站在那里。红梅一样馥郁浓烈的颜色,却冰雪般剔透淡漠。

见他进来,远远的行一个礼,点一下头。宛若云行水流。谢涟心跳竟就慢了半拍,一瞬间连白雪也馨香曼妙起来。

他停了脚步,手探了探心口,略有些不解。片刻之后,才对阿狸点头还礼。

阿狸便不再看他,依旧望着院中流风回雪,舞动在半空。

老太太是不喜欢谢家人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司空王钦家与谢太傅坏过两门亲,且是谢太傅先令女儿弃夫的。王钦家和王坦家同宗,老太太当然向着自家人,便不怎么爱搭理谢桓。

只是谢涟这少年真心俊朗清雅,老太太也不是个迁怒于小辈的,对谢涟一向还算慈祥。

谢涟到王家来也从不忘来老太太屋里拜见。

只是像卫琅那般,进去便跟老太太聊得欢声笑语天花乱坠,俨如忘年之交,也不可能。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出来。

出来时阿狸还站在哪里。谢涟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

显阳殿里,皇后正跟几个小姑、闺女说话。

司马煜晃悠进去,见一群姑姑姐姐,先懵了一阵子。

旁人还好,长宜公主是养在皇后跟前的,从小看着他长大,便无太多避讳。见他仄仄的模样,先笑起来,“大正月的,你又闹腾谁去了?”

司马煜:……=__=

跟姑姑阿姊们打过招呼,对长宜公主做个鬼脸,便蹭到皇后那里去。

皇后当着公主们的面,从来不偏爱司马煜。母女姑嫂间话着家常,对司马煜的乱入表示十分嫌弃,“不是说今日要出去玩儿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司马煜道:“身上不舒服,没去成。”眼睛滴溜溜望了皇后一会儿,道,“阿娘,我有事求你。”

皇后:……

“就说你哪回来不是有事求我吧。”自己也笑起来,“说吧,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这回是件好事,我保证。”也不待皇后说,就先拉了个胡床过来坐下,“我想让王坦的儿子给我当伴读。”

——既然他去不了王家,那干脆就让王家人来见他好了。

他一说倒是勾起皇后的心事来,皇后一时就没答话。只问长宜公主,“你夫家跟王坦家是有来往的?”

长宜公主笑道:“是。别的我不敢说,王坦家这儿子却是极好的。虽年少,却样样都不落人后,最难得的是心思纯净,正直明理。”

皇后就点了点头,“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想必家教也是好的。”

“想来是不差的。”长宜公主听皇后有意探问,便接着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姊妹,大的十岁,名叫王琳;小的才满周岁,尚未取名。小的且不论,大的却不怎么爱抛头露面,究竟人品怎么样,也不好论断——书法、绣活倒是极出众。去年我夫家祖母庆生,她跟着王夫人露了一面,”一面想着,就笑道,“模样也很周正,就是不爱说话。听说从小就是个讷于言辞的。”

皇后道:“这不是个毛病。伶俐有伶俐的好处,文静也有文静的好处。”

长宜公主笑着点头。

倒是一旁坐的静安长公主皱了眉头,道:“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那个王琳,可是那一日在堂下跟个小子玩草编的?”

一屋子人都望向长宜公主。长宜公主十分尴尬,然而静安长公主是她姑母,她却不好十分辩驳,只能答:“是她。另一个却不是什么小子,是敬叔家的老七,名叫沈蒜子。”又说,“借着这个年,也才只四岁。”

静安长公主越发轻蔑道,“原来是家奴子。”

沈敬是庶子,母家卑微。虽人才十分出众,却总被人嘲做沈家奴——这个时代就是这么不把庶子当人看,实在是因为嫡妻娘家不好惹。

静安公主自恃是庾太后所出,明知皇帝自己就是庶出,还这么说,其实是在故意放地图炮。

便有人打圆场,笑着转移话题,“这小娘子倒是孩子心性。”

长宜公主道:“也不是——小孩子听了冷言冷语,偷偷在堂下哭呢。一屋子人都围着沈田子转,也没谁去管他。王琳见了,便编了只草蝈蝈儿给他,逗了他一会儿。”

静安公主又道:“跟个家奴子混在一处,到底还是有份。”

这次连长宜公主也有些恼,便不理她,只对皇后道,“我瞧着她对沈蒜子笑的模样,真是好看。”

平日里都是司马煜和稀泥,这一回他却比谁都呆,竟像神游去了似的。

皇后便也笑道:“这姑娘倒是副软心肠。”

才又端起杯子,拨了拨茶梗,对司马煜道:“我会寻个时候跟你阿爹说。只是一件,人家孩子与你不同,等来了,可不许欺负他。”

长宜公主偷偷拽了司马煜两回,他才回过神来。忙道,“这个当然。”

皇后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众人便也不久坐,纷纷起身告辞。

司马煜叫住长宜公主,“阿姊找我要的字帖已经寻到了。稍等片刻,我令人取来。”长宜公主只好留步。

不多时,司马煜应付完了皇后的问话,火急火燎的追过来。

长宜公主就笑道:“字帖呢?拿来。”

司马煜不以为意,道:“我那边有的,阿姊随便挑。”

长宜公主哭笑不得,“你还真大方——说吧,有什么事?”

司马煜道:“那个……”他心口又抽疼起来,连脑中都有些昏黑,却强忍住了,硬逼着自己说出口来,“王琳……你再跟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