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玉轮高悬。

皎洁寒凉的月光,在如墨的夜色上凝结了一层浅淡的银霜。

长安街上灯影幢幢,人流纷杂,一片热闹繁华。

孟循穿行在各色的灯影中, 平时面色淡然的人, 此刻眉目间满是按捺不住的焦急。

他想快些, 再快些回去。

他了解她,更晓得她的行事作风, 他怕再晚去了一刻,她便要擅自做主, 做些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甚至没来由的有些迁怒墨棋,为什么不对她稍加阻拦?可很快,他便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对墨棋说过的话。

他说,只需在暗中照看着, 不必现身, 护着她的安危即可, 务必不要让她察觉。

他曾说,最后一点尤为重要。

若是墨棋当真上前拦着了, 这不是悖了他的意思么。

这会儿, 他隐隐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安排照看她的人是墨棋。若是墨石的话,以他那样的性格, 许是这件事情,都不会着急与他说明。

墨石刻板, 从来都是依言做事, 从来都不曾有一丝逾矩, 也不会有一毫变通。

额头拧出一层薄薄的汗,孟循总算赶了回来。

绕过影壁,他径直向内院走去。远处看着,只能瞧见屋内一片灯火。

逐步靠近,原本焦急的孟循,也渐渐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算太晚,兴许他这趟过来是及时的,他赶在了他前头。

在徽州府那位春晖堂的大夫曾与他交代过的话,就在此刻,不停的在他耳中响起。

——夫人这胎需得好好养着,若要再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以后……再难有孕。

连那样一位杏林圣手都说出这样的话,那出了差错的后果自然可想而知,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处处紧张仔细,小心她的身子。

若非如此,他怎么容忍的下来她与旁人的孩子。

他晓得她是个倔强又有自己主意的人,他说的话,不会影响她的行为。

孟循脚步又快了几分,等到他匆忙赶到屋内的时候,正好看见祝苡苡手上端着一只海青色小碗,粉嫩湿润的唇挨着碗口,喉间鼓动着,缓缓下咽。

他的心骤然一紧,快步上前,夺走他手中的小碗,又抬手掐住了她的咽喉。

祝苡苡被他掐的生疼,呼吸不得,想要咳嗽也毫无办法,一双眼睛噎出了几许泪花。

身后的悠儿害怕的厉害,待到孟循上前之后,便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双肩止不住的发抖。

但好在,大人似乎并未管她如何。

孟循一双眼死死盯着祝苡苡,动作蛮不讲理,声音却又极其温柔。

“苡苡,不要咽下去,乖,吐出来。”

祝苡苡眯着眼,在一片水雾朦胧中瞧见了孟循面上的慌乱。她不晓得孟循究竟想要做什么,但似乎她现在只能按照他所说的做,她意识渐渐模糊,只能乖从地听着那道还算熟悉的声音。

自喉间溢出一身轻吟。

随后,她被迫弓起腰来,将嘴里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而后,便是止不住的咳嗽,泪花冒出,转瞬便沾湿了她乌黑的睫羽。

原本祝苡苡还坐在圆凳上,此刻脱力,身子一软,只能靠着孟循的搀扶急促的喘着气,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孟循面色已然轻柔了许多,一下一下抚着祝苡苡的后背,替她顺气。

待到祝苡苡彻底反应过来,她抬手便将孟循推开,却又一不小心撞倒了身后的圆凳。

她下意识蹙起娟秀的小山眉,“不知大人方才,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瞥了一眼摔落在地毯上的小碗,接着说到,“这可是那位大夫替我开的安胎药,怎么,大人后悔了,不愿意留着它了?”

孟循面色平静,并没有被她刻意所说的话激怒,他抬了抬手示意悠儿出去。

悠儿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离开。

片刻后,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孟循并不着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自顾自的抬手将她扶起,“墨棋已经去了请大夫,我们到一边坐着等等,好不好?”

待到站稳,祝苡苡一双眼顷刻便凌厉起来,“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苡苡……都到现在了,你还要瞒着我?”

他唇瓣带着几分无奈,一双清冷的眼里,既有温和,又有庆幸。

祝苡苡当即便有了猜测,她倏地将手抽了回来,“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你,让人跟踪我?”

她依旧是满心提防与戒备,甚至不着痕迹的后退了几步。

比起当初,此刻看到她这番举动,孟循已经稍稍能接受了些。他耐着性子解释,“不是跟踪,是护卫为你的安全,我担心有人对你不利……”

祝苡苡依旧不信,“能有什么人对我不利?就算真有,那应当也是孟大人您的仇家!”

孟循抿着唇,不置一词。

“你答应让我出去,不过也只是换了个地方让人盯着我罢了,那又有什么区别……”

她让许秋月替她拿药时,特地与许秋月说了,让她做得隐匿些。许秋月在京城待了这样久,想要瞒过寻常人,不算什么难事,可尽管是这样,不也还是被孟循知道了吗?

甚至算起来,都不过两三个时辰。

“苡苡,我只是不想见到你这样伤害自己……”拧着眉犹豫了会儿,孟循最终还是开口,“那孩子你可以留着,我会尽力,将它当作自己……”

祝苡苡并不相信孟循所说,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外头便传来一阵阵规律的敲门声。

“大人,大夫来了。”

是墨棋的声音。

孟循恩了声,“让大夫进来。”

此刻,祝苡苡并没有生出什么反抗的心思,她乖从地坐在一边,任由大夫替她诊脉。

只是她双眸涣散,并未注意听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暗暗陷入了思考。

她已经尽力了。

她不想让穆延被人利用,不想让穆延扯入无谓的风波斗争。可,她也有些舍不得的。

“这落胎药药性温顺,加之还未用太多,应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段时候,祝苡苡隔三差五便会喝药,早将身子调养的差不多了。倒也是多亏了之前那几帖强身健体的药,和安胎药相佐,祝苡苡依旧脉相稳固。

一室凌乱渐渐散去,收拾完一片狼藉,屋内再次剩下的祝苡苡与站在她身边的孟循。

这会儿,她也渐渐回过神来。

经过这么一小段插曲,她似乎也冷静了不少,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小腹。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向身边的孟循,“留下它,要付出什么代价?”

既然它命不该绝,那就留下罢。

她确实舍不得,不够狠心,若是她早些下定决心早些让悠儿去熬药,不等凉的这么彻底再喝,根本轮不到孟循回来阻拦。

她便是这般一拖再拖,拖到现在,她已经没有选择。

虽然孟循没有开口,但她知道想要,留下这个不属于孟循的孩子,她必然要付出代价。

孟循始终静默的看着她,她郑重而又认真的模样,让孟循的心冷了又冷。

直至此刻,她也不愿相信,他是可以认下这个孩子的。

在她眼里,他对她只有利益的交换,并没有爱与怜惜。

孟循不愿意承认,偏偏又不得不承认。

她好像非得要付出些什么,才能得来安心。那既然如此,他何不遂了她的意,做那个与她利益交换的人,让她安安心心的,不再如此忧心忡忡。

孟循将手负于身后,沉声道:“我不需要你做太多的事,我只需要你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说着,他他将手微微抬起,“我想让苡苡替我宽衣。”

祝苡苡愣了片刻,她看向孟循,一双美目里满是探究与疑惑。

但很快,她冷静下来,走到孟循身边。没有丝毫犹豫,替他解开革带,褪去衣衫。

这与祝苡苡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曾经经常做,虽然隔了几年,但动作还算得上熟练。只是,不时的与孟循接触,她有些不太习惯。

而这期间,孟循沉默着,低垂视线,静静注视着她。

总算做完,祝苡苡悄悄松了一口气。

孟循沐浴回来后,便看见祝苡苡单手撑着腮,合着眼,半躺在一边的罗汉榻上。烛光摇曳,将她的脸衬得忽明忽暗。

这段时候他虽日日归家,但几乎都宿在书房里,已经许久未曾这样仔细的看过她。

只有在睡着时,她才不会满心戒备的看着自己,她睡颜温静,似乎是因为睡姿不太舒服,秀气眉头微微蹙着,浅粉的唇向一边扯了扯。

孟循看着她乌黑的发顶,难得真心的笑了笑。

但在罗汉榻上这样躺着,总归还是不太舒服。

等了一会儿,他动作小心的将她抱起,轻柔的放在内间的架子**。分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孟循却走得异常小心,生怕惊扰了她。

仅仅只是这样安静看着她,孟循便觉得心头一片温暖,好似自己碌碌半生追求的,不过也就是这样的片刻安宁祥和。

祝苡苡不晓得自己是几时睡去的,再度睁眼时入,目的便是孟循。

他坐在自己身侧,平静温和的看着自己。

不过他穿着寝衣,瞧这模样,似乎今日要与她宿在一起。

祝苡苡下意识压低了唇角,单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孟循……你,你想做什么?”

她有些慌乱,撑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被褥,神色隐隐透着几分害怕。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孟循方才与她说的话,他说,她要留下这个孩子的代价,是要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而伺候丈夫入寝,显然包含在列。

半晌后,她抬眸对上面前的人,“孟循,你不能碰我。”

“你说了,会留着它。”

孟循含在唇边的笑意,随着她的话一点点褪去。

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熏心的人么?

他怎么会明知她怀着身子,还执意要碰她?他最在意的便是她的身子,她的安危。他都忍了那样久了,又何妨这一时?

她当真以为,这个孩子,与他而言有什么利用价值么?先不说他并不需要,就算他需要,广平侯愿意相信么?即便穆延兴许愿意相信,可穆延又能帮到他多少?帮到他什么?

他确实算不得好人,但也不会待她这样卑鄙。

她满心怀疑说出的话,几乎字字锥心。

直至此刻他都不愿意相信的。

孟循面色渐沉,唇边含着几分嘲讽的笑,“苡苡,伺候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是非得要身子。”

他瞥向那只她放在身前的手,复而抬眸望向她,笑意收敛了几分。

他的意思,昭然若揭。

孟循以为,她应该出口斥他,骂他卑鄙下流,却不想,她绷紧的面色,竟松了几分。

“好,我答应。”

孟循拧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祝苡苡点头。

只要他不碰她,只是借她的手,没什么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