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江应霖把温鲤扔下之后,再未回头,温鲤独自在街灯暗淡的马路上走了很久, 才拦到一辆开往市区的的士。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 眉眼很和善,从后视镜看了看温鲤,“大晚上的,小姑娘怎么跑到这么偏的地方?多不安全。”

温鲤不知该怎么解释, 这时候, 她手机响了,是温祁的来电。

车上开着广播,还有语音导航, 温祁听见声音, 有些疑惑地问:“你在外面吗?”

温鲤说:“跟同学出来玩,正坐车回学校呢。”

温祁哦了一声,温温柔柔的语调,“以后要早点回去,别太晚,不安全。”

温祁比温鲤大了六岁,父母先后病逝, 有一段时间, 她们寄住在姑姑家。

姑姑家是两居室, 房子不大, 一个房间姑姑和姑父住, 一个房间表哥住, 书房里加了两张折叠床, 姐妹两个就睡在那里。

后来, 温祁去省外读大学,书房就剩温鲤一个人。有一次,她看到表哥挂在电脑上的□□,聊天记录里有“未成年”、“妹妹睡衣照”的字样,高清版,5r一张。

图片已经被清理,温鲤不知道他究竟拍了多少,又发出去多少。

温祁知道这件事后,连夜赶回来,带温鲤搬出了姑姑家。那时候,温祁为了照顾妹妹,拼命读书,拿奖学金,还要做兼职,活得很累。后来,温鲤参加助学计划,有了江瑞天的资助,情况才好一些。

温鲤很在乎姐姐,也感谢江瑞天,出钱供她读书,又让她跳舞。

种种情感累积,在温祁问起江应霖最近有没有欺负她时,温鲤语气轻松地说:“没有,我们很少联系。”

温祁松一口气:“那就好。”

江应霖性格恶劣,温祁是继母,年纪又小,除了让温鲤离那个煞星远一点,毫无办法。

通话挂断后,温鲤的手机上跳出一条转账信息,还有温祁的留言。

温祁:【这些钱是我工作时赚的年奖,跟江家没关系,你拿去用,不要有负担。鲤鲤,姐姐永远是你的亲人,不要怕。】

*

温鲤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半夜。周五和周六,本科宿舍不设门禁,也不查寝,不然,温鲤连大门都进不来,只能想办法翻墙。

推门进去,宿舍里,主灯已经关了,舍友商祺那边亮着盏护眼的小台灯。

商祺敷着面膜跟温鲤打招呼:“回来了,鲤鲤。”

温鲤点一下头,视线扫过去,看到钟晓琬的床位上拉着床帘,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人。

目光收回来,刚好和商祺的碰上。

商祺朝钟晓琬的床位偏了下头,没好气儿地说:“回来了,睡觉呢。一进门就关灯,不许我开,说有光刺眼,她睡不好。小公主脾气大,她睡了全世界都要睡,她醒了,全世界都得醒。身娇体贵,就出去租房呗,过什么集体生活啊,公主怎么能住宿舍?”

温鲤笑了,在商祺鼻尖上勾了下。

地上扔着不少拆过的快递盒,收件人一栏写着“宝贝钟钟”,温鲤踢开那些走过去,忽然,动作一顿,弯腰捡起一张A4纸。

那是一张打印下来的课表,页面的顶端,有“桐大经济学院金融系”的字样。

拿在手上的手机震了声,温鲤低头看一眼,是商祺发来的私聊。

商祺:【神奇吧,桐大的课表居然出现在我们舞蹈学院的宿舍。】

温鲤有些茫然,回她:【什么么意思啊?】

商祺恨铁不成钢,继续私聊:【桐大有谁?经院金融系有谁?是谁名声大到连舞蹈学院的女生都知道他,都惦记?那么风云的一个人物,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小小的宿舍内,弥漫起一股八卦的味道。温鲤抓着头发,想了想,心跳倏地一紧。

商祺又一条消息发过来:【陈鹤征啊!琬公主野心比天大,她要追陈鹤征!搞课表是为了摸清时间地点,创造偶遇机会!自己的专业课旷了一大堆,拿着别人的课表,上她听不懂的课,纯纯犯贱!】

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温鲤陷入怔忡。

商祺没留意温鲤的神色,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你说,陈鹤征不会真被她追到手吧?老天啊,要是成了陈鹤征的女朋友,她那身公主病,肯定变本加厉!日子没法过了!】

“女朋友”三个字,像一根针,将温鲤心中小小的幻想和期待,全部戳破。

再见他,再重逢,又能怎么样呢,对陈鹤征而言,温鲤只是个没有姓名的陌生人,他的视线没有她,他的世界里更不会有。

钟晓琬还有倒追的勇气,为此做了计划,温鲤没有,也不敢。

她承认她是个胆小鬼,在感情的世界里,懦弱得一塌糊涂。

温鲤书桌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枚贝壳质地的纽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她却收藏了很久,从芜城带到桐桉,宝贝似的。

*

临睡前,商祺登录校园论坛,再度看到陈鹤征。有人上传了一段他开着机车跑山的视频,看水印,是从ins上搬运的。

铁甲怪兽似的川崎H2,机械增压的音浪极具暴力感。纯黑的烤漆车身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自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呼啸而过,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透过屏幕都能感受到。

就算商祺沉迷追星和纸片人,对所有会喘气儿的活人都没兴趣,也不得不承认,陈鹤征是真帅。样貌出众,学历顶尖,名声从桐大一路传到隔壁桐舞,两所学校的论坛,用来讨论他的帖子开了一大堆。

商祺在**翻了个身,忽然说:“鲤鲤,读高中的时候,你们学校里有那种特别惊艳的男生吗,校草级的?我身边全是书呆子,只会没完没了地刷题,无趣死了。”

温鲤刚洗过澡,坐在书桌前,轻声说:“有的。有一个人,特别惊艳。”

商祺来了精神,趴在床沿的位置朝下看,“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非常好看,干干净净的那种好看,眼神很傲,看上去没什么耐心,也不太好惹。”温鲤说,“但我觉得,他其实很温柔,也很细致。有一次我身体不舒服,去医务室……”

那天,温鲤之所以身体不舒服,是因为跟姑姑家的表哥唐信慈起了争执。

唐信慈比温鲤大一岁,两人同校,她高二,他高三。温鲤质问唐信慈到底偷拍过她多少次,又把照片卖给了谁。如果唐信慈不说实话,她就报警。

唐信慈避而不答,反咬温鲤恩将仇报。

“我妈好心收养你,给你房子住,给你饭吃,供你读书,还拿出积蓄给你那个病死的妈买墓地。”唐信慈冷笑,“你要去报警?好啊,报吧,我妈的心脏病也不算多严重,受得起那份刺激!”

说完,唐信慈把温鲤推了个跟头,小腿擦伤好大一片。

那片擦伤可不轻,温鲤独自去了医务室。校医都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弄的,温鲤只说爬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校医看她脸色不好,让她留下来休息一会儿。

校医有事出去了,医务室里只剩温鲤一个人,她将病床周围的床帘都拉上,躲在那一小片暗影里拨温祁的号码,说事情的经过。

伤口很疼,她很害怕,讲到一半就哭起来,乱七八糟地说:“姐姐,我的裙子脏了,裙子很脏。”

浅蓝色的床帘外响起几声脚步,似乎有人路过,温鲤以为是校医,立即止了哭腔。直到人影消失,又过了一会儿,她才从床帘后出来,看见床尾的栏杆上,被人放了一件外套。

温鲤认得那件衣服,芜城高中的每一个女生,都认识那件衣服。

衣服的主人,叫陈鹤征。

温鲤拿起衣服,一枚纽扣,贝壳材质的,从上面掉下来,带着微微的光,落在她脚边。

*

温鲤和商祺说起这个故事时,没提陈鹤征的名字,也没说偷拍,只说她弄脏裙子后,有人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一件外套。

只是这样,已经足够温暖。

商祺脸都红了,拍着身下的床板说:“这也太甜了吧!后来呢?你有没有跟他见面,交换个联系方式什么的?”

后来呢?

其实,没有后来。

那时候的她,比现在更胆小,更懦弱。陈鹤征的衣服,她根本不敢穿,怕被其他人看见,也怕被议论。

温鲤将衣服收进袋子里,带回去洗了一遍,第二天,趁那一班的学生上体育课,她把袋子放在了教室的窗台上。

她偷偷地还了衣服,也偷偷地留下了一颗纽扣。

贝壳材质的小东西,放在她书桌上的那个小盒子里,陪着她,从芜城,到桐桉。

也陪着她,再次遇见了陈鹤征。

“他是借读的,”温鲤对商祺说,“很快就转学走了,我们连话都没说过。”

商祺叹气:“好可惜啊。”

可惜吗?

也不算吧。

陈鹤征离开芜城前,温鲤还见过他一次。

当时,刚刚放学,学校附近到处是人,熙熙攘攘。他就坐在奶茶店外的椅子上,拿着手机讲电话,声音压得低,手边一杯沁着水雾的冰咖啡。

他一贯耀眼,白衬衫叫他穿得挺拔,干净而倨傲的味道,从骨子里透出来。排队买奶茶的女生,或是偷偷,或是光明正大,总之,都在看他,却没人敢走过去,跟他打一声招呼。

他身上那种光芒感和距离感,实在太强了。

奶茶店旁边是家文具店,店主的小女儿刚满四岁,萌萌的一个小萝莉,拿了颗独立包装的水果糖,踮着脚,递到陈鹤征面前,软乎乎地说:“哥哥,吃糖。”

盯着他看得人越来越多,陈鹤征似乎从不在乎那些,也懒得在乎。他轻轻扬眉,捏了下小女孩的羊角辫,问她:“请我吃啊?为什么?”

“因为哥哥好看,”小姑娘眼睛眨啊眨,边说话,边指了指文具店,“我姐姐说,你好看。”

文具店里,一个跟温鲤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朝柜台后躲了躲。

陈鹤征笑了,他伸手接过来,撕开包装,把糖果扔进嘴里。

“谢谢你,”他说,表情柔和,“也谢谢你姐姐。”

温鲤混在排队买奶茶的那些人里,也看着他。

风很轻地吹过去,温鲤的裙摆晃了晃,心跳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陈鹤征笑,也是第一次见到笑起来那么清秀的男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鲤觉得,他的笑和那两声“谢谢”,都透出温柔的味道。或许,傲慢和冷淡只是表象,陈鹤征这个人,本质上,就是温柔的,也很心软。

说完那两句话,接他的车就到了,陈鹤征摸摸小萝莉的脑袋,起身走了。

那是陈鹤征最后一次出现在芜城高中,几天后,从同学的议论中,温鲤得知,陈鹤征转学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听到这些议时,是午休时间,温鲤趴在桌面上,只要闭上眼,她就能回忆起陈鹤征轻笑的样子。

很淡,也很暖,白衬衫上映着透明的阳光,让她在暗淡的生活中,窥见了温柔的亮色。

只要想一想,他也在这人间,温鲤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定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