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时同春吃过饭,傅染宁要和傅妈妈一道回家,温鲤叫来出租车,送她们坐进去。

傅妈妈了解始末后,被那位张阿姨气得不轻,握着温鲤的手说:“好孩子,你别难过,干妈以后再也不和姓张的一块跳舞了,瞧她那一脑袋羊毛卷,好像被开水烫过的旧地毯,吃完这顿饭她肯定消化不良!”

温鲤被长公主逗得一直在笑,出租车都开走了,还有些停不下来。

吃饭的时候,温鲤多喝了两碗甜汤,这会儿有点胃胀,她想沿着人行路散步消消食,一抬头就看见漫天霞光,风和云都温柔,漂亮极了。

很多路人都在用手机拍照,温鲤也拍了一张,简单调色之后,发在了朋友圈。

她在路边的树影下看手机,微微低头时侧脸的弧度格外美好,秀气而精致。一个背双肩包的年轻男人从温鲤面前走过去,片刻后又退了回来,有些腼腆地问温鲤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

温鲤看起来脾气软,好说话,实际上很少拖泥带水。她摇了摇头,果断拒绝说:“不好意思,不方便。”

那人一脸失望地走了。

晚霞实在漂亮,温鲤站在路边又看了一会儿,直到一辆公交车驶入马路对面的公交站,杂乱的声响中,温鲤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正在看着她。

她身后是四时同春餐厅,三层高的小楼,一扇扇玻璃窗雪亮透明,里面亮着灯,都是餐厅的包厢。

温鲤的视线逐一扫过那些灯光,有些怅然地想,陈鹤征会不会就在某扇窗子的背后……

与此同时,三楼的边角处,厚重的落地窗帘被人用力拉合,不留一丝缝隙。

陈鹤征从窗边离开,回到餐桌前,有人帮他拉开椅子,有人从冰桶里取出镇着的红酒,给他倒了一杯,众星捧月般的殷勤。

宝石般剔透的颜色,陈鹤征一口喝尽,吞咽时喉结滑动得有些艰涩,像是在强行咽下一段情殇,一段无法释怀的过往。

“嘿,”卓屿翻弄着手上的打火机,笑着说,“那酒可有些年份,我从我爸的酒窖里偷出来的,你就这么一口吞了?”

旁边有人打趣:“要不,让阿征吐出来还你,你拿回去放到酒架上继续摆着?”

卓屿被恶心着了,拿起筷子往说话的人身上砸。

满桌的人都在笑,灯影璀璨,酒香醉人。

陈鹤征像是游离在那些喧嚷之外,他喝了不少酒,都是别人敬上来的,一双眸子沾了酒气,愈发黑沉。

他生了副好皮相,但是气质并不和善,一看就不好惹,这会儿摆明了心情欠佳,于是连敬酒的人都不敢再往他身边凑。

旁人不敢劝,陈鹤征主动给自己到了几杯,一一喝尽。他唇形偏薄,锋芒尽显,此刻被红酒染湿,透出一股落拓,一种少见的浓艳的萎靡。

陈鹤征够帅,帅得扎眼,这一点,见过他的人都承认。可是,皮相之外,他拥有更多更耀眼的东西,气场、背景和能力,说他得天独厚也不为过。

多少人喜欢他,费劲心机,试图接近他,唯独温鲤,只有温鲤,选择不要他。

五年前,她身边有个不人不鬼的江应霖,五年后,她身边有了周正端方的叶清时,还有那些鼓起勇气朝她要联系方式、试图接近她的路人甲。

在温鲤的世界里,陈鹤征这个人,似乎只占据了一个很小的角落,他从来不是她的唯一选择。所以,她可以轻易说分手,毫不犹豫地放弃。

她没有那么需要他,更不是非他不可。

不甘心!

陈鹤征仰头,又喝下一杯,他领口微乱,下颚和脖颈的弧线有些紧绷,那种亦痛亦苦闷的感觉,让他想砸了手上的杯子。

酒水辛辣的味道充斥呼吸,陈鹤征觉得头疼。

卓屿睨着他的神色,转了转餐桌上的玻璃台,将一份蟹酿橙推到他面前,说:“喝得太急容易上头,吃点清淡的压一压。”

完整的橙子去掉顶盖和内瓤,里头是新鲜的蟹肉。

陈鹤征扫了一眼,眸中底色冰冷,唇边却勾起一点儿笑,很浅的笑意,却莫名动人。他自言自语似的:“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口感鲜甜的东西。”

短暂停顿之后,又补了一个字:“腻。”

卓屿对这位阴晴不定的二世祖有些忌惮,但又实在好奇,于是,拖着椅子往陈鹤征身边凑了凑。

陈鹤征并不看他,只盯着那份蟹酿橙,继续说:“包括这家餐厅,我也不喜欢。可是,在国外的那几年,我想它们想得快疯了,很想再尝一次那种甜到发腻的味道。”

的确是喝醉了,卓屿想,话都说不清楚,既然不喜欢,又怎么会想呢。

卓屿揉了揉鼻梁,大着胆子又往陈鹤征身侧靠了靠,低声问他:“刚刚跟孟荇文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你认识啊?什么来头?我怎么没见过。”

桐桉市背景相当的二世祖就那么几个,卓屿都打过交道,这里头属陈鹤征名声最响,所以,陈鹤征一回国卓屿便找机会贴了上来。刚刚那个小姑娘却眼生,不是圈子里的人,既然不是圈子里的,陈鹤征又是怎么认识的?

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陈鹤征没理会卓屿的问话,他慢慢向后,靠着木质座椅的椅背,忽然说:“你听,有歌声。”

包厢的隔音效果很好,卓屿都快把耳朵竖成兔子了,才勉强听到一点旋律,歌词完全听不清,不晓得到底在唱什么。

“《鸿消鲤息》——我写的,为了……”

话没说完,挨着酒柜的位置,有人一阵大笑。

卓屿没好气儿地扔过去一个空杯子:“笑你妈啊!”

话音被打断,陈鹤征没再说下去,他似乎清醒了,眼神不再空旷,找回了平日里的冷淡和傲气,起身说:“我先走了,你们慢用,所有消费我来付。”

卓屿跟着站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说:“我送你吧。”

陈鹤征朝门外走,头都不回,只是抬手晃了晃,示意卓屿不必跟来。

喝了酒,陈鹤征不习惯和外人离得太近,通知家里的司机来接。

司机在陈家做事快二十年,知根知底,很可靠。陈鹤征在电话里说了地址,又让司机带一盒胃药过来。

酒太凉,他喝得又急,这会儿胃疼得直哆嗦,他不想被那些人看出来,才提前离场。

司机将雇主的要求逐一应下。

晚霞尚未消退,天空依然漂亮,陈鹤征站在餐厅前齐整的台阶上仰头看了一会儿。

马路上车流不息,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子和样貌清秀的男生并肩走过来,在斑马线的位置停下,等待信号灯变幻颜色。

两个人应该是同班同学,身上穿着同一款校服,女生先注意到陈鹤征,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几眼。

一旁的男生警惕觉察,他将书包背在一侧,抬起手,单手按住女孩子的后脑,不许她转来转去地四处乱看。

晚风温暖,轻轻吹过,送来些许话音——

“那个哥哥好帅啊!”

“当着我的面儿夸其他人长得帅,你有没有心啊?”

“你也太能吃醋了,我就随便看看!”

“看我可以,看别人不行!”

“真小气!”

……

绿灯亮了,两人一边拌嘴一边缓步穿过斑马线,男生脸色不太好看,与女孩子相握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陈鹤征长久地注视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渐渐的,竟恍惚起来——

“陈鹤征,你放心,你永远是最好的,就算真的有人比你还好,我也不会承认!我是个不讲原则的裁判,把偏心都给你!”

“生气啦?我就打个比方,怎么会有人比你还好呢,肯定不会有啊!”

“你怎么那么小气啊!小气鬼,行行行,你是最好的,只有你是最好的,别人都比不上!”

……

他也曾有过那样纯粹的感情,却被辜负了。

*

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亮起了灯牌,感应门应声打开,陈鹤征走进去,他穿过柜架间狭长的通道,停在某一处。

胃部的痛感愈发尖锐,刀凿斧劈似的。

五年前那场事故后,陈鹤征忍惯了疼,即便额头处已经渗出冷汗,他看上去依旧镇定,仔细而专注地在柜架上寻找着什么。

天色越来越暗,街道上亮起霓虹,司机打来一通电话,解释说堵车堵得实在厉害,没办法马上赶过去。

陈鹤征想说没关系,开口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痛感,几乎让他尝到血腥气。

陈鹤征被迫弯腰,冷汗洇湿衣服的领口,他有些站不稳,身形摇晃,手却抬起来,伸出去,抓住了柜架上的某样东西——

一小包糖果,柠檬口味。

旁边有个年轻女孩是陈鹤征的粉丝,认出了他,似乎想要个签名,又有些忐忑,迟疑地停在原地。

陈鹤征放慢呼吸,强忍着剧烈的疼,对女生笑了笑,说:“能不能麻烦你扶我到旁边的休憩区去坐一会儿?或者,帮我叫一下值班的店员?”

疼痛让他周身发虚,几乎连挺直脊背的力气都抽不出。

女生没想到陈鹤征会主动跟她说话,又惊又喜,一面想着这人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一面磕磕绊绊地说:“可,可以啊,当然可以,我扶你过去吧!你身体不舒服吗?”

女生不仅扶他到休憩区的椅子上坐下,还到柜台那边买了杯热饮。等她回来,看见陈鹤征枕着手臂趴临窗的桌子上,他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眉毛皱得很紧,额头上冷汗涔涔。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四周静悄悄的。

女孩子鼓起勇气,轻轻推了下陈鹤征的肩膀,“陈老师……”

毫无反应。

*

地铁的进站提示音和手机铃声一并响起。

温鲤没找到空位,她抓着扶手站在角落里,透过耳机听见电话另一端的人边咳边问她:“有时间吗?帮我买点儿药和吃的送过来,我发烧了,实在没力气。”

打电话的人是叶清时,飓风卫视大名鼎鼎的台柱子这会儿嗓音沙哑,毫无气场和风度。

温鲤抬头看了眼站牌,还有一站她就要到家了,于是说:“叶老师,这种事情应该交给你的生活助理来做。”

“助理今天陪老婆产检,我给了他三天假期,”叶清时咳了两声,继续说,“比起医药外送,我更喜欢折腾你。”

不等她开口拒绝,叶清时又说:“温鲤,且不说我对你有恩,单从普通朋友的关系来讲,我病了,发着烧,家里没有药,请你帮个忙都不行吗?”

摆明了不讲理,还有道德绑架。

温鲤抿唇,她着实没想到,人类的脸皮能厚到这种程度。

叶清时没再说话,直接断了线。

之后,温鲤的收到几条微信消息,叶清时将药品名称和想吃的东西整理成文字发了过来,还有家庭地址以及门锁密码。

车厢不住地晃**,周围人影来来去去,温鲤摘下耳机塞进小挎包里,很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