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鲤挑了条丝巾当做给傅妈妈的礼物,路上有些堵车,赶到餐厅时已经有些晚了。

四时同春名字取得有点俗气,环境倒是不错,古色古香。穿缎面旗袍的服务生将她们引到包厢前,木门一开,里面除了傅妈妈,还有两个她跳广场舞时认识的好姐妹。

傅妈妈爱笑,圆圆的脸型分外和气,她将两个女儿都拉到身边,挨着她坐下。

“好漂亮的两个小姑娘,”刚坐稳,一个烫着满头羊毛卷的老太太就开了口,问傅妈妈:“哪一个是你女儿?”

傅妈妈毫不客气,“这两个都是我女儿,一个亲的,一个干的!宁宁,给阿姨们盛点老鸭汤,让她们试试味道,看看合不合胃口。”

傅染宁应声起身,先前说话的羊毛卷阿姨眼神堪比X光,将两个姑娘打量过一遍后,笑着说:“傅姐真是好福气,两个女儿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有对象了吗?”

“打住!”傅妈妈一贯七分和气三分霸气,板起脸色时很有长公主的派头,她说,“我叫两个女儿过来,是来帮我们买单的,不是来相亲的,隐私问题,概不回答。”

温鲤和傅染宁偷偷对视一眼,都有点想笑——长公主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护短。

傅妈妈虽然把丑话说在了前头,但是,架不住羊毛卷阿姨又热情又厚脸皮,一碗汤没喝完,她已经追着温鲤从读书时的院校专业,问到毕业后的工作薪资,甚至问起了她父母退没退休,有没有医保。

傅染宁皱眉,正要将话题岔开,温鲤平静开口,说:“我父母已经过世很久了。”

这问题问得,无异于当众揭了小姑娘的伤疤,饭桌上一下子就安静了。

傅氏长公主差点气死,搁下筷子,说:“张阿姨,桌上的饭菜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呀?怎么光聊天不吃饭呢?要不要再加一道?麻椒牛舌怎么样?牛舌大补呢,多吃多补!”

傅染宁一口浓香的玉米汁没咽好,险些喷了。

话里话外的,不就是说张阿姨多嘴多舌嘛!

张阿姨笑容尴尬,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些都要吃不完了。”

包厢里的氛围勉强恢复正常,傅染宁怕温鲤难过,频频瞥她,温鲤侧过头,还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

快吃完时,温鲤去卫生间洗手,身上的T恤不晓得蹭到什么,竟然脏了一块。

这样穿着也太难看了,她回到包厢把新买的那件衬衫拿出来,当成外套罩在外面,又去前台向服务生要了包湿巾。

路过几条走廊交汇处的休息区,温鲤看见张阿姨坐在锦鲤池边的椅子上,举着手机像是在和人视讯通话,说话声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

“傅阿姨带了两个小姑娘过来,有一个是跳舞的,长得蛮好看,白白净净,我本来想介绍给你儿子。仔细一问,小姑娘双亲都过世了,你说说多晦气!这种人八字不好,克父克母,搞不好还会克夫,漂亮有什么用,娶回家也是个丧门星,我都不想跟她吃同一盘菜,怕沾上晦气!”

那些话,一字一句,锋利入耳。

温鲤的脚步生生僵在原地,再也迈不动,好似盛夏时节无故起了一阵风雪,吹得她周身冰冷,透骨彻寒。

那边,张阿姨的视讯通话并未进行太久,很快便挂断,她起身要回包厢,转过身就看到温鲤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

小姑娘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纸,只有眼圈微微泛红。

这场面,已经不能用尴尬来形容了。

张阿姨支吾着想解释,忽然听见一阵脚步,由远及近,直奔温鲤所在的方向。

不等温鲤做出反应,有人直接上手握住了她的腕,温鲤先是闻到一阵浓烈的烟草气,混着酒味儿,呛得她头疼,接着看到一个身形微丰的男人。

男人年过不惑,相貌平平,穿了套质感上乘的西装。

温鲤快速扫了眼对方的脸,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她不喜欢和人拉拉扯扯,更何况是异性,于是用力摆手,想用挣脱男人的桎梏,嘴上严厉地斥着:“这位先生,请你放开我,你认错人了吧!”

“我怎么会认错温小姐呢,”男人的语气不疾不徐,握着温鲤手腕的那只手却一直未松开,笑着说,“当初,为了讨温小姐欢心,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听见这话,温鲤想起了什么,脸色又白了几分。

那位姓张的阿姨早就趁乱溜了,温鲤面前堵着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可谓孤立无援。

她勉强维持着冷静,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摆脱掉男人那只纠缠的手。

温鲤向后退了几步,一边用余光瞄着附近有没有保安或者服务生,一边沉下脸色,讽刺道:“孟先生,好久不见,您还是一如既往地难缠!”

孟先生全名孟荇文。

一年前,reborn舞蹈团排演了一部名叫《虞美人》的古典舞剧,以南唐后主和大小周后为原型,温鲤是主演之一。

舞剧试演反响热烈,之后,在桐桉剧院连续演了四个多月。孟荇文是剧院经理的朋友,看过一场舞剧之后就盯上了温鲤,以庆祝演出成功为由送过好些花篮,想约她出来见一面,吃个晚餐。

温鲤看上温温柔柔,脾气软,实际上一旦打定主意,很有几分执拗的劲儿。她拒绝了孟荇文的邀请,丁点儿回旋的余地都不留,甚至想把买花篮的钱折现转回去。

孟荇文不死心,继续纠缠,直到一个自称是孟太的女人找到温鲤,当着一众舞团同事的面骂她不知廉耻。

温鲤报了警,本以为这事会闹上一阵,那位孟太却消停了,连孟荇文都没再出现过。

温鲤怀疑是叶清时横插了一脚,不过,叶清时没跟她提,温鲤也不会主动去问,也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又让她碰见。

*

孟荇文唇边挂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之所以难缠,也是因为收到了温小姐的暗示。你若早说明白自己不是单身,我又何必上赶着做出那么多丑事,闹得大家都没脸!”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什么暗示,什么不是单身,温鲤没太听懂,却也不愿多问,更不想跟这种品性的男人多做纠缠,她试图从锦鲤池的另一边绕过去,离这人越远越好,孟荇文却叫了她一声。

“温小姐,说实话,我是真的小瞧你了。没想到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姑娘,连陈家都攀得上。若不是那位小少爷找到我,你恐怕还要在我太太手里多吃些苦头,我太太有点儿小脾气,不容人。”孟荇文笑眯眯的,“不过,你使尽解数攀上了关系又怎么样,照样上不得台面!那位都回国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带你出来见见市面,就算是养只猫养条狗,闲着的时候,也该牵出来遛个弯儿吧!”

孟荇文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透露出信息又太多,温鲤几乎怔住。

陈家?哪个陈家?

陈鹤征么……

可是,孟荇文纠缠她的时候,她与陈鹤征已经分手多年,音讯断绝,陈鹤征怎么会出面帮她呢。她一直以为是叶清时,难道……

温鲤犹豫着到底带该不该追问下去,一旁的楼梯上再次传来脚步声。

听声音人数还不少,有人边走边说笑:“陈鹤征,这间店是有龙肝还是有凤髓啊?让你在一直惦记,刚回国就马上跑过来,还是从市郊专程过来!大老远的,也不嫌折腾,我瞧着环境很一般嘛!”

一个略显冷淡声音接了一句:“不想吃就走人,蹭饭还那么多话!”

听见那道声音和那个名字,温鲤和孟荇文齐齐一愣,几乎同时转过头。

休息区没有窗,亮着几盏半人高的庭院灯,光影幽幽投下,在楼梯附近形成一个暗角。

有人拾级而上,脚步很稳,挺拔颀长的影子投映下来,破开沉黯的光。

温鲤觉得心跳像是加了倍速,一下快过一下,咚咚作响,而时间却像设定了延迟,一秒慢似一年。

既矛盾,又迫切。

让人恍惚。

陈鹤征身量高,腿长,仪态极好。他不喜欢改变发色,一直是纯正的黑,下颚弧线很利,偏清瘦。

他被几个同伴簇拥着,沿着楼梯走上来,灯光先是落在他的肩膀,照亮喉结的部分,接着是鼻梁,眉眼深沉如昔。

五官出色到了惊人的地步,无论是少年时期,还是年近而立,他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即便温鲤早就做好了准备,再次见到他,还是觉得整颗心又酸又胀,不受控制地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每念一次,都有往事的光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新旧交叠,无数个画面里,只有陈鹤征的身影始终清晰。

温鲤看到陈鹤征的同时,似乎受到某种牵扯,陈鹤征也看见了她。

他有一双足够漂亮的眼睛,黑色的,深邃而凉薄,略过无关的路人和嘈杂,一眼便锁定她所在的位置,精准的,毫不迟疑,然后顿住。

长久的凝视好似深渊,没人能看透陈鹤征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究竟包含着哪些情绪,又是否还有感情留存。

两个人的视线直接对上,无形的勾缠与拉扯。

时间好像变得更加缓慢了。

孟荇文最先反应过来,满脸堆笑,迎上去:“幸会啊,陈先生,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

陈鹤征没理会孟荇文递到他面前的手,只是看着温鲤,神色之中逐渐多了两分微妙。

温鲤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目光下意识地朝别处扫了扫,接着,整个人都惊了——

衣服!

她当外套披着的衬衫,跟陈鹤征身上的是同一款!

Oversize风格,男女同款,一样的颜色和条纹。

还有那条编织手绳,拿衣服的时候从购物袋里掉出来,她顺手就带上了。

此刻,陈鹤征腕上也有一条,一模一样。

温鲤和陈鹤征穿的都是Sirius代言的那个潮牌,主理人是陈鹤征的朋友,一位热爱音乐却五音不全的设计师。

每次做出新东西,都会给陈鹤征留一份——陈少个高腿长,肩宽背直,天生的衣架子,穿着新款逛一圈,就是个会走路的广告牌,不用白不用!

今天陈鹤征临时起意出来吃杭帮菜,随手从朋友送来的当季新款里抽了一套,谁知道居然就撞衫了,还撞得这么——

暧昧。

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配饰,让不知情的人来看,就是一对儿如胶似漆的小情侣!

孟荇文夹在中间,先看了眼陈鹤征,又瞥向温鲤,脸上一变——这两人的关系,跟他猜测得好像不太一样啊。

一时间,无人说话,世界安静极了。

气氛也说不清是尴尬还是窘迫。

两个小孩绕着养锦鲤的小池子玩游戏,互相追着跑来跑去。

其中一个年纪小,不留神撞飞了温鲤提在手上的购物袋,里头的东西掉了一地——湿巾、手机,几颗糖,还有一张海报似的东西。

那东西半卷着,下半截舒展开,露出“鸿消鲤息”四个字,其中,“鲤”字的尺寸比另外三个字要大一些,尤为醒目。

众目睽睽。

无论是孟荇文,还是陈鹤征,都看得清清楚楚。

先有衣服和配饰,之后又掉出来这张海报……

温鲤想,毁灭吧,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