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通河乃京城水路, 向东可至青州,此时距京城十里处的闸口,施工刚刚结束。

年前户部拨款, 命工匠抬高坝底, 虽不知此举何为,但有工开匠人们就高兴,连年关也没顾得上歇, 如今业已完工。

工头老王今日来坝上做最后的检修, 忙碌半日,直起腰时,顿时双眼瞪得铜铃般大。

只见青州方向的河面上,铺天盖地的船桅密密麻麻, 好似乌云被狂风卷着浩**而来。

足有上百艘大船, 人站在岸上只如蝼蚁,老王虽知徒劳, 仍是跳起来用力挥手, 大声喊道:

“别过来, 新铸坝底太高,你们的船过不了……”

人微言轻, 刚出口, 就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立在船头的解知闻自是听不到, 而他带来勤王的十万青州水军,便只能搁置在距离京城十里外的浅滩上。

消息报至金銮殿,朝会乱成一锅粥,百官七嘴八舌。

京城三军加起来, 满打满算只有一万五千人, 这还是编制上算的, 陛下即位那日,内斗的损失也有小两千。

近乎十倍的兵力差距,且京军大多没上过战场,青州水军往年对战海寇,战力不弱,更有年前刚置的大批战备,实力正是鼎盛。

打不过打不过,除非京城九门全封,坚守不出。

解丞相打得名号是勤王,有人看出其中格局,眼下分明是两相相争,不由都将目光落在最前排的季相国身上。

季以舟缓步出列,向上迎着皇帝同样希翼的目光,语气平静,“臣愿带京畿三军出战。”

陆瓒郑重点头,倾其所有,连宫中禁军也全交由他调度。

一万多人由城北宣武门出城,沉重的城门在后缓缓闭阖。

有官员在城墙上宣读皇帝谕令:城中空虚,毫无防守之力,京城九门自此时起落闸。相国此去,须竭尽全力,拯救京城于水火,不死无归。

季以舟在马上回首,可眺见皇宫最高处的摘星阁,取下鞍侧的问天斩马,沉厚刀鞘凝聚无数英烈精魂。

“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手指抚过刀身,发出阵阵铮鸣,他低语呢喃:“昭宁,我愿为你,赌上自己的命。”

许轲说,只要拿得出赌注,天下、乃至性命,都可作一场豪赌。

愿赌服输。

*

今日朝会之事,皇帝严令后宫中人议论,秦双蹑手蹑脚溜进胥华宫时,紧张得快要断气。

四下一望,提起裙子朝寝殿拔足狂奔,进门捏着嗓子小声喊:“殿下,大事不好了……”

皇帝登基后这些天,因着后宫尚有不少事务,都由长公主代为打理。

陆霓并未住回熟悉的长信宫,那里的主人季皇后,在得知皇帝战死、太后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后,表现得无动于衷,年纪虽还未满十五,看来那沉稳的性子,倒是与其母崔氏有几分相似。

然而,季家毁于大火,崔氏、季澹母子葬身火海的消息,却只在一瞬间就将崔十九娘击垮,当夜服毒自尽。

陆霓现在住的这处宫殿,本是幼时就属她所有,胥华二字却是新改。

季以舟陪着她住在此,不过夜里总会不满嘀咕几句,要带她回秋月别院,待相国府建成,再搬去新家。

秦双是野惯了的性子,不似寻常宫女受得住深宫寂静,陆霓也并不拘着她。

今日听说大军出城,偷偷溜去看了,她这人除了话多,本没什么长处,若说唯一可取的,大概便是察言观色。

这几日皇帝每日下朝都会来长公主这里用膳,她从旁瞧着,觉出皇帝和新拜任的相国,似乎关系不大和睦,却每每在殿下面前装作相谈甚欢。

城门上那官员的谕令,她听得不是太懂,琢磨着“不死无归”却不像好词儿,这才赶回来报信。

前一月季以舟中毒虚弱,如今回复生龙活虎,每夜不免有些变本加厉。

陆霓这会儿才刚起,坐在镜前由白芷梳头,手中捻了支水头极足的碧玉簪瞧着。

听完秦双口齿伶俐的学舌,手中玉簪落地,断作两截。

陆霓长身而起,快步向外走去。

白芷盯了秦双一眼,不知是想骂她,还是该夸她,不过这会儿都顾不上了,连忙追出去。

“殿下……”

见她并非往前朝的方向,而是转至长信宫,白芷心里七上八下,“您不去找陛下吗?”

陆霓怒气凝在眉宇间,眼神却清明透亮,轻声冷笑,“阿瓒啊,本宫去找他有何用?”

解知闻的去向,这几夜夫妻俩也有过不少揣测。

京城最近的三州兵马,青幽翼,翼州如今全线在丰州,那边的战报有所滞后,但反正解知闻是用不上的。

幽州固守北关,眼下大庸新旧交迭之际,自不可轻动。

唯有青州,先前解知闻在水运司分一杯羹的阴谋,竟是两手准备,今日终于水落石出。

季以舟说他早有安排,自青州回来后,就在京通闸口作了布置。

陆霓疾奔上摘星阁,累得胸口突突直跳,伏着栏杆向北眺望,这么远看去,上百艘战船如同过江之鲫。

她深感侥幸,解知闻此番大举来攻,若非季以舟早作准备,此时的京城,只能在炮火下苟延残喘。

战船上新配置的火炮,射程可达五里之远,京通河流经城北,距北城门不过三里路程,这个距离,足以将座落城北的皇宫轰成渣。

眼下战船被困在十里外过不来,京城安。

她极目远眺,在出城的军队最前端,仍可辨清那一袭高大伟岸的背影,眼中涌出热泪,如最无暇的珍珠,凝结成串,滚滚而落。

即使她和季以舟都知道解知闻的打算,但青州水军的兵力,是他们目前无法解决的难题。

丰州战役自陆琚死后,叛军已退,解斓带着大部队回来,最快要半月。

他清楚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十倍以上的兵力,以及强猛火炮的正面攻势。

他这是去送死!

陆霓伏在栏杆上,痛哭失声。

见她这样都快掉下去了,白芷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拽着她向后退,“殿下你别这样,你要是死了,驸马可怎么办……”

以为长公主一心寻死,白芷觉得她若纵身一跃,自己一定会跟着跳下去。

谁想没费太大力气,就把人拽回来了,陆霓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膝,用力痛哭。

陆瓒不知何时悄然到来,不敢去看伤心欲绝的长姐,回身眺望京城。

父皇驾崩那日清晨,他们一起在此点燃求救的烈火,那时的惶然好似一场噩梦,守在益陵的无数个凄风苦雨之夜,徘徊枕畔不去。

姐姐的哭声响在耳边,冷硬的心沉沉坠痛。

陆霓痛哭,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季以舟,是为眼前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帝王,她一手带大的亲弟弟。

哭过后鼻音浓重,水牢的旧伤,令她至今嗓音暗哑,陆霓幽幽道:

“阿瓒,你长得真快,辨察人心的能力,比父皇还要强上百倍,你知道的,以季以舟的实力,拼尽全力一搏,当可耗去解知闻半数以上实力,到时你只须守住城门,等待大军归来。”

陆瓒欲言,陆霓抬手止住他,笑了笑。

“你甚至连解斓的心思也算准了,他不会为了亲生父亲动摇国本,甚至,不会为你亲手害死他最好的兄弟,而避战。

登上皇位才几日,昌国公府已成昔日黄花,解家只留下可用之才,两相同归于尽,于皇权最大的威胁,被你一举彻底摆脱。

父皇耗费一生未尽之事,在你来说只须四两拨千斤。”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嘲讽,完全是欣然赞赏,陆瓒心头猛地升起希望,流露欢欣:“长姊……”

迎面,长姊白嫩的手掌重重打在脸上。

“但你对不起我。”陆霓神色平静,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这一巴掌,本宫还打得起吧?”

陆瓒半边脸上,鲜红的指印清晰极了,从小到大,姐姐从未打过他,连重责都没有,他蓦地抿住嘴,忍住一切翻滚在心头的情绪,点头认真应道:“打得起。”

陆霓伸手指向北面,“你也对不起他,但我不会代他打你,本宫要你……永远记着,你欠他的,没还!”

说完,她快步下楼。

“长姊,你要去哪?”陆瓒虽已猜到,仍是不甘追问,紧紧追在她身后。

陆霓道:“当然是去找我夫君,本宫与他生死同在。”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这是天经地义。

陆瓒的所有希望尽数落空,然而在高阁上,他不敢擅动,生怕逼得长姊自绝相胁。

下到平地,立时有四五个宫人拦住去路。

陆霓回身,冷笑望来。

陆瓒下颌紧绷,额角已冒出青筋,语气坚定:

“得罪长姊,是阿瓒的错,但放长姊出去,阿瓒就是畜生不如。”

终于到了这一步。

陆霓缓缓抬手抚在鬓边,猛地抽出秋水簪,按上碧玺,簪身脱鞘,利刃抵至咽喉。

她一语不发,桃花水眸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如一潭古井。

陆瓒怔怔望着她,双眼蓄满泪水,直到眼前模糊不清,长姐温和的笑脸深深篆刻在心上。

他脚步踉跄,倒退着回到摘星阁,缓缓关上大门,扑跪在地,追悔莫及。

“备马。”陆霓转身跑起来,衣袂翩飞,似欲乘风而去。

季以舟亲率五百亲兵蹚火,凭借精妙的控马术,穿过第一重火炮,身后人数锐减三成。

随后,徐泽和马洪昌带领所有人,趁换炮的空隙火速突进。

万余人,以最小代价突袭至船舷,仅全力进攻前三艘战船,其中就包括解知闻所在的座驾。

由此,数百门火炮齐齐哑火,战斗转为至为惨烈的近身肉搏。

厮杀中,仿佛灵犀相通,季以舟莫名蹿上一股难言的心悸,执着问天斩马的手竟轻轻颤抖。

蓦然回首,望见一袭猎猎红衣御风飞扬,他立于尸山血海上,漆黑的眸绽出喜悦。

她来了。

“裳裳是爱我的。”这句话出口,再没有从前的疑虑与忐忑。

他纵身跃下舰船,跳上一匹无主战马,疾驰向她。

越来越近,擦身而过的刹那,伸臂一带,将陆霓拥进怀里,顾不上满身满面的血,用力吻住她。

血腥气扑鼻,熟悉的怀抱炽热,陆霓只觉一颗无从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一边回应,一边用力拍打他,玄甲硌手,比刚才打阿瓒那下还疼。

总算松开,她重重喘了口气,绯唇水润,乌眸明媚,大声道:“我是来跟你一起死的。”

幽邃凤眼含着深沉情愫,泪意已无可忍耐。

“裳裳,我爱你。”

季以舟把头埋进她侧颈,闭上眼,泪无声自眼角划落,薄唇勾起深深的弧度。

“我说过的,永远不会让你涉险。”

*

飞棠关乃内关,除了两年前一役,平日很清闲。

三日前,滕磊率领三万精兵赶往京城,其中有三千装备一新的玄甲骑,正是两年前,季以舟并未带走的那批。

解斓彻查三关贿赂案时,滕磊硬着头皮没上交。

滕磊以为京通河上,会有一场炮火连天的激烈战斗,谁想赶到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岸边一骑飞驰,其上,季相国与长公主甜蜜相拥,首船一门火炮疯了似的追在他们身后狂轰滥炸。

马上两人深情拥吻。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徐州战事会在番外“凌靖初解斓篇”里交待,陆琚的结局也在其中。

由于小可爱们都比较惜言,阿柏只能自己决定番外内容,目前有:云翳篇、淳安篇、秦双篇,都是CP组合登场哦,当然男女主的肯定会有,霓舟养娃日常,你们想看么?

接下来,《新帝是我裙下臣》会在下个周末,也就是双十一前后开新。女主人设上,没有负累和重担,是个聪明通透的小懒猫。大家喜欢的话,就请动动小手,去专栏帮阿柏点个收藏吧,早日达到顺V的300收藏,V后每日双更哦。

大家知道的,阿柏一直很勤劳,搓手手星星眼~~

———新文文案———

虞莜是建康宫最得宠的小公主,第一次见到秦昶,他正被人摁进泥泞,饱受欺凌。赶跑一众小太监,她蹲身挑眉:以后我罩你。

秦昶推了她个屁股墩儿,坐进一汪积水,新上身的石榴红裙污湿大半。

世人都道,惜元公主生就慧眼,得其青睐者个个平步青云,引得无数天之骄子,拜倒在石榴裙下。

众多裙下臣中,唯独秦昶身为敌国质子,前途晦暗。

纤指挑起轮廓冷厉的下巴,虞莜得意轻笑:小狼崽儿,今后有我罩着你。

十年恩惠,秦昶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关乎她后半生幸福的大好姻缘,一桩桩尽数破坏。

金陵日暖春和,本是廊前檐下、自在盘旋的燕,到了那滴水成冰、风刀霜剑的北齐和亲,怕是没几日好活。

送嫁那日,纤纤素手挑起朱帘,露出一张明媚娇靥,摇着帕子弯唇嘻笑:

本宫去找小狼崽儿了,大伙儿可别想我哟……

落下帘子,虞莜一脸晦气推开边上人:麻烦让让,容本宫躺平。

秦昶志得意满俯身裙下,指尖薄茧磨得她下颌刺痛:

“莜莜是我一个人的了。”

朝夕兵戈扰秦淮,金陵破碎、故国成烟。

新婚夜大雪纷飞,虞莜如枝上寒梅瑟瑟,秦昶许诺,将来必还她春风十里。

她带听不听,沉迷红鸾鲛帐春情浓,怂恿他安于逸乐,容后枕戈。

闲逸安养,竟养出一支精锐,厉兵秣马,傲视群雄,昔日有志天骄纷纷赶往北齐,借前朝公主的关系前来攀附。

重返金陵那日,秦昶众望所归登基为帝,昔日亡国公主,被世家推举为后,赞誉不绝。

“惜元殿下爱民如子、大公无私、救助仇敌于水火,其心皎如明月,高洁无尘,当为国母。”

虞莜慵懒高卧锦绣云间,纤纤素手随意抚弄新帝光洁紧致的胸膛,听见宫外群情激昂,纳罕抬眸:

他们对本宫……是有什么误解?

1V1双C,架空勿考究。

主写婚后日常,甜爽文。

万人迷公主亡国后只想躺平VS醋精大狼狗白手起家防火防盗防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