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霓在小酒馆待到晌午过后才走。

中午老木拿土龙炖肉羹, 以及一些她过去从没吃过的小食,滋味新奇可口。

她不由遗憾没带茯苓过来,要不还能偷师两招, 以后就可随时享口福。

从巷子出来, 乘马车回府的途中,听得不少路人正津津乐道一桩新鲜事,陆霓差护卫前去打听。

霍闯一副预知天机的模样, “殿下不用去问, 属下知道。”

“哦?”陆霓诧异,“那你说说。”

“今日太后送征回城,有人当街拦下鸾驾……”霍闯卖关子似的咳一声,“是对刘姓夫妇, 向太后打听他家女儿的下落。”

这倒真是稀奇, 太后的慈名已经到了令百姓如此信服,女儿走失都来找她求告了?

陆霓思忖着, 瞥见霍闯一脸洋洋得意, 蓦地醒悟, 震惊道:

“刘侍郎?”

霍闯:“……”

猜这么快!

前礼部侍郎刘正晖,刘婉和刘烟的父亲, 当日被贬, 正是霍闯送出城安置的, 原来还有后手留待今日。

此时前去打听消息的侍卫回报:“刘正晖夫妇拦下圣驾时,起先遭了太后怒斥,还道他是来翻女儿殉葬的旧帐,刘侍郎这才解释道, 漪妃另有一孪生姐妹, 有人近日在京城见过她, 已有孕在身,来求太后讨个恩赏,帮着寻人。谁想太后当时就变了脸,命将这两人赶出京城,再不许回来。”

陆霓坐回车里,琢磨起太后的反应,宫中的女人对子嗣最敏感,太后只怕一听便已明白来龙去脉,起码也是心有猜忌。

而这猜忌来得也很微妙,并未将刘正晖两人抓起或严刑逼问,而是赶走,不准再在京城露面。

这么说……太后是对解知闻起防备了。

回到金昌苑,陆霓迫不及待往正房走,一进门,就见李其单腿跪在床前脚踏上,苦苦哀求:

“主子,你就喝了吧……”

怎么了这是?

茯苓守在外间,见殿下回来忙迎上去,也是一副如释重负,“殿下您总算回来了,李其这家伙不顶用,今日两副药,一口都没喂进去。”

陆霓不由挑了挑眉,季以舟这两日醒的时候少,大半日都在昏迷,不过每回她喂药,这人都很配合得呀。

李其求爷告奶,季以舟牙关死活不松,见了长公主进来,一脸沮丧,将药碗递过来。

陆霓这几日喂药手势越发娴熟,侧身而坐,把季以舟背后软枕往里推了推,身子垫进去让他倚着,环着的那只手接过碗,一手持勺舀起,递到紧抿的唇边。

季以舟薄唇微张,顺从吞下药汁。

李其瞪圆了眼,头一回知道,人昏迷着也会挑三捡四,彻底败下阵来。

其实陆霓也很怀疑这人的晕迷是不是装的,明明伤口已不再渗血,毒性算是去了大半,只仍有些低烧,刘宵都说恢复得不错。

喂完药,拿帕子替他揩拭嘴角,纤指悄悄在薄唇上摩挲一下,如他过去轻薄她时那样。

都说薄唇的男人情也薄,她用点力,揉得那完美轮廓微微变形,向上扯出个笑弧。

“多笑一点嘛,老是冷着脸,白长这么俊……”

陆霓扶他躺平,自己褪了鞋上榻,从他身上翻到里侧,肘撑在枕上,支着头侧躺,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不似过去冷峻。

低声细语,把今日刘氏拦路的事说了,男人闭着眼,仍跟从前一样,事事保持沉默。

陆霓大度一笑,“好吧,本宫也明白什么叫观棋不语,有些事时机未到,多说无宜。”

她自说自话,他平日的霸道,此刻尽数化作温顺,乖乖听从,一句也不反驳。

她把头倚靠在厚实的肩头,小心避开不碰到伤口,流露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意,咬着指尖犹豫再三,悄声向他打探:

“后来……那只小鹿怎么样了?”

他的睫毛颤了颤,是要醒来的征兆,陆霓心里一紧,莫名有些惶惶。

季以舟徒劳着,掀不动重如千钧的眼皮,意识时而恍惚,时而清醒。

恍惚时,看见年幼的自己跟在小鹿后面,冷眼看它跌撞前行,山野间能吃掉它的猛兽太多,没了他,它怎么活?

但重获自由的小鹿回到熟悉的山林,便再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即使躲在崖下忍饥挨饿,也不回来求他驯养。

去幽州前,他疯了一样,满山遍野布设陷阱,猎杀、驱赶,将那些会威胁到小鹿的野兽全都收拾了,留给它一片净土。

两年后,老木送他回家探母,小住的那些日子里,他还专门去了那片山林,却再也找不到那只斑点鲜亮、双角纯白的麋鹿。

寻到附近猎户一问才知,刚走那几月,这片林子的野兔、松鸡等小兽数目剧增,引得远地一头吊晴虎来此盘踞。

不过一年,山里的兽类所剩不多,那头小鹿,大概是最早死于虎口的。

这事令他耿耿于怀多年,一口怒气不知向谁发泄,不自量力的小鹿,还是以鹿为食的猛虎?

到了最后,他想,错的大概是自己。

陡然清晰的意识像火苗舔上眼珠,季以舟蓦地睁眼,面前的桃花眸,与记忆中小鹿乌溜溜的眸子一模一样。

凝视良久,他淡淡说道:“它回了山里,被老虎吃了。”

“你想要驯服它,可除非你能一辈子将它圈在院子里,否则,重归山林,丧失生存之力,只会死得更快。”

陆霓身子朝他挤了挤,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手环着他的腰,“鹿长于山野,被老虎吃掉是它的宿命,而且,你又如何知道,不能在林间奔跑,对于它来说,或许比死更痛苦。”

以他的敏感,立即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冷冷垂眸,心头隐隐生出烦闷,却很快被紧贴着的柔弱娇躯抚慰。

陆霓若无其事道:“本宫今天去看了老木。”

“他又没伤没病,有什么好看。”

季以舟伸手抱住她,环在腰上的手臂没了从前强硬的力道,却依然很紧,隐隐昭示所有权。

陆霓却只注意到他的嗓音低而暗哑,让这话听起来更像撒娇。

原来他晕着时,果然知道她在不在边上,这才赌气不肯吃药。

她斟酌着字眼,慢慢说道:“你并未圈禁小鹿,而是给它自由,以舟,你和季威不一样,虽然你身上流着季家的血,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将他和季威相提并论,从来都是季以舟不可触碰的逆鳞,虚弱的身体猛地挺直,生出满身倒刺。

锁在腰上的手越来越紧,陆霓艰难向上挪动,手臂攀在他颈上,绯唇吻住他。

温柔辗转,冷厉和暴戾被困在甜蜜中,猛兽狰狞的爪牙毫无用武之地,一寸一寸收起,伏首臣服。

柔软唇齿间,她含糊的话语格外坚定。

“你可以选择……做你自己。”

*

季以舟的伤势反反复复,有时连着一两日都能坐起自己喝药了,接下来一场高热,又连续昏迷数个日夜。

陆霓叫了刘宵来,拆开绷带一看,伤口又开始渗血。

她脸色一沉,“你不是说,毒已经解了吗?”

刘宵一脸苦相,他先前说的是大半,并非全解,此刻不敢跟长公主咬文嚼字,只得道:

“乌头的毒性渗进血液,本就会造成伤情反复,这种毒虽不致命,但尽数拔除,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陆霓极少在人前颐指气使,此时极难得地冷眼俯视,显露几分上位者的威严,“那你说,还须几日?”

几……肯定是不行,刘宵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语气不大确定,“一……个月?”

陆霓不想跟他发火,挥了挥手,“下去吧。”

刘宵如蒙大赦,拎起药箱麻溜退了出去。

陆霓抬手摸了摸脸,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从前有云翳在,大抵她把这世间的毒药,想得太过简单了。

若他在,乌头这样的毒难道不该是药到病除吗?

想到当日季以舟被抬回来时,云翳闪烁其词的推诿,本已搁置的疑惑又起。

回身进了寝室,发现季以舟半睁着眼,薄唇微勾,正含笑看着她。

内外间只隔一道珠帘,原本挡在拔步床前的屏风也被移到隔间去了,先前她对着刘宵发脾气,被他悉数看在眼里。

“过来。”

季以舟朝她伸出手,把人哄过来,又抱怨,“你不在边上,我睡得不踏实。”

近来这人借病撒娇的本事越发娴熟,陆霓十分怀疑,是把她年前养病的那套给学去了。

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沙哑的嗓音太过撩人,病中虚弱,那双凤眸潋滟似含着一汪春水,把她的心拿捏得死死的。

坐在榻边任由他抱着,抬手逐寸描摹他俊朗的五官,唇凑上去轻啄一下。

一触即离,却被季以舟的手抵在脑后,牢牢吻住,唇齿间交锋激烈,唯有娇呤自靡艳水色中逃逸。

季以舟稍稍松了手劲,想听她动情的欢悦,谁想红唇冷不丁吐出句话:“你中毒,是跟云翳商量好的?”

炽热的索取僵停一瞬,季以舟的心虚暴露无遗。

陆霓呵呵冷笑,不及算帐,男人的攻势猛然加剧,扣住腰身的手一紧,拽着她往**倒去。

往常举重若轻的臂力,此刻却派不上用场,虚弱下,竟没扯动她。

陆霓已经忍不住笑场,伏在他胸口,身子直抖。

季以舟羞愤欲死、胡乱迁怒,“前阵子我不在家,你倒长胖了。”

“本宫才没有胖!”陆霓气哼哼直起身,两手叉在腰上度了度尺寸。

这人瞅准时机,长臂一带,一个懒驴打滚把她撂倒在榻,随即压上来,笑得魅惑,“要我看过才知。”

陆霓被他硌得“咯噔”一下,带点嫌弃埋汰,“病成这样,还是消停些吧。”

出师不利又遭质疑,季以舟不死心,大掌把住纤腰,“不信你试试……”

从前床榻间,陆霓无疑是他手下败将,如今却形势调转,才不会这么容易让他得逞。

按住他手不让乱动,她眼中笑意促狭,“真来么……你几日没喝避子汤了?”

不得不说,季以舟今日注定要一败涂地,又一次僵住,只敢把头埋在她颈侧,带点讨好的意味,薄唇一下下轻触。

她的手探进乌发,侧头亲吻他的鬓角,娇柔语声含着羞涩,“本宫喜欢孩子……”

“可……你不恨季家?”

季威处心积虑害死先帝,季太后、季澹,数次迫害于她。

幼时母亲的厌憎,几乎毁了他一生,他不愿将这份罪孽带到下一代。

“恨的,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