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 皇帝御驾亲征,率十万大军开拔。

解斓由原先的平西大将军,改任平西指挥使, 负责行军调度、统领战事, 监军秦优参赞军机,一应最高决策,由皇帝亲自决断。

解斓兴冲冲从冀州回来时, 认为此次平叛最少有八成胜算。

惊闻皇帝要亲自出征, 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当头砸下。

他带兵这么多年,最清楚将令不能通达、掣肘太多的后果是什么,尤其秦优一向与他不对付,骄横跋扈、蛮不讲理。

由此, 八成胜算锐减半数, 只剩三成不到。

临行那日,李其代主送征, 暗中递给解斓一只锦囊。

“我家主子说, 请将军抵达徐州之日再开启它, 自会尽知分晓。”

“他的伤怎么样了?”解斓接过,沉声问道。

李其摇摇头, 按着主子醒来后的叮嘱说道:“不好, 伤得太重了, 但主子让您不必为他担心。”

解斓哂然一笑,他自认铮铮忠骨,换来的却是猜忌和排挤,更深知, 父亲怂恿皇帝亲征的意图。

季以舟与父亲的争斗, 已至难分难解, 解斓不知是否该庆幸此刻离京,虽有心回避,但关切仍在。

“回去告诉他,徐泽和马洪昌都是可信之人。”

与此同时,陆霓的马车停在西城门内,遥望队伍中,骑在马上的凌靖初。

表姐出征,与季以舟的作法如出一辙,陆霓也命人送去一只锦囊,徐州一事前因后果尽述其中。

最后一句:瞧着形势不对,万不可冒进,该退则退。

想到表姐看到信时,定会深感无奈,“表姐我第一回 打仗,你竟让我当逃兵?”

陆霓心中有愧,是对解斓、凌靖初,以及数万名西征的将士,甚至包括远在徐州的“叛”军。

却不包括,此刻队伍最前端,鸾驾之上的皇帝。

季威死的当日,崔氏进宫,请封世子季澹袭爵,皇帝及太后允准。

随后,皇帝命新鲜出炉的昌国公季澹出任水运司总督,协理户部。

在外界看来,季以舟身任督尉时,扶持新皇登基有功,后被赐封大司徒,任职户部当了散财童子,于各方有求必应,短短数日筹集起数万大军的粮草。

紧接着,便被皇帝弃之如敝履,实乃狡兔死走狗烹。

由此,流言中克主一说,不攻自破。

于季家而言,除夕夜寿颐堂爆出丑闻,消息自七房外逸,一夜之间便在祖宅各处传得火热。

第二日天还没亮,季威便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崔氏与长辈通奸,这事就够让祖宅的人津津乐道了,事机败露后谋杀亲夫,这样一来,就没人能指责她丈夫病重与人苟且了。

由此,流言中噬亲一说,同样不攻自破。

可即使如此,亦不能改变——季以舟被踢出局的事实。

陆霓只觉世事难料。

先前她盼着阿瓒早日出息,她才有能力趁早离了季以舟、摆脱这段纯属利益纠葛的婚姻。

眼下这一心愿或许很快就会实现,她却并无有多少喜悦。

而先前霸道蛮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权势尽去,毒症缠身卧病在床,令她心酸难过,只想落泪。

难料的岂止世事,她连自己的心,都琢磨不透。

陆霓掀开车帘,对骑马护卫在侧的霍闯说道:“听说老木的小酒馆就开在城西,你可知在何处?”

霍闯眼睛一亮,咽了口唾沫,酒虫一瞬间被勾醒了,“知道的,殿下要去吗?”

陆霓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城里的人都去看御驾亲征了,街道上人流稀少,很快来到一条窄小的巷子,马车进不去。

陆霓下车步行入内,长长裙摆扫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上,颇为好奇地四下张望。

小酒馆门楣极不起眼,里面空间不大,简简单单两张桌凳,一个卖酒的台子,一眼便可扫尽。

霍闯轻车熟路推开后面一扇门,朝里大喊了声:“老木……”

回头招呼长公主,“殿下往后面来,宽敞着呢。”

陆霓微微提着裙裾,不作迟疑朝里走去,穿过堂屋,后面竟是一处仿如粮仓大小的空舍,四下堆着不少奇形怪状的东西。

老木腰上系着围裙,耳上夹了根细柄长勺,一边擦手一边出来,口中骂骂咧咧,“铁娃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老木也是你叫的……”

一抬头见着长公主,唬得手脚都没地儿搁,原地打了个转,手在背后搓了几下,赶忙招呼:

“殿下,您怎么来了。”

陆霓见他这么紧张,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木叔,我来看看你。”

“您快坐,快坐……我这小地方简陋,殿下别介意。”

说完指使霍闯,“快,去我屋里搬那张梨花木的椅子出来。”

解了腰上的围腰,顺手在霍闯背上拍了一下,偷偷一指长公主,朝他使了记眼色,意思是说,瞧人家长公主多懂礼,喊我叔呢,不像你!

接着小声问他,“怎么就你一个跟着?”

霍闯嘀咕道:“外头还有二十个。”

老木放心下来,回过身才要张罗,见陆霓已在一张长条凳上落坐,肩背自然而然挺直,神色从容打量四周。

他只觉这间破烂了好些年的酒窖,一瞬间蓬荜生辉。

听见他俩的小声交谈,陆霓已然确信,老木并不只是在这里开一间小酒馆,外界的事,或者说与季以舟相关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果然,他过来后便问道:“以舟的伤……没事吧?”

“嗯,不是什么要紧的毒,就是需要多休养些日子。”

“那就好、那就好。”

老木拿袖子把她面前的桌案擦了两回,拾了张条凳在对面坐下,一眼瞥见霍闯扛着张八仙椅出来,手在桌下挥了挥,示意他不用拿过来了。

回过头来,见长公主正看着他,咧嘴一笑,“嗐,没见过世面,殿下别见笑。”

也不知这说的是他自己,还是霍闯。

陆霓不由莞尔,“您别这么客气,我今日来,实是有事相询,打扰木叔,还请见谅。”

长公主说话斯斯文文,老木一时很难不拘谨,见霍闯已自行翻出两只酒坛子,一边一个抱在怀里,正四处找酒碗。

老木从身后拿出两个碗,拿过一坛拍开封口,醇香四逸,陆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嘿嘿,上回本想给殿下配点药酒的,不过想着您量浅,还是没敢擅作主张,问了杜老,也说您现在不宜饮酒。”

他给自己斟上一碗,另一只空碗抛给霍闯,指了个角落,示意他自个儿蹲那边儿喝去。

“本……我从前也能饮的,不过现下的确不行。”

陆霓闻着那酒香,觉得比宫廷御酿也不差多少,甚觉遗憾。

“殿下爱喝酒啊,这个好,哈哈,瞧不出来。回头等以舟伤好了,让他来我这儿搬,管够。”

两口老酒下肚,老木的胆气回来了,说话也中气十足,“早先我托人从南方去寻土龙肉,路远脚程慢,前几日才到,那东西润肺止喘,最适合给殿下食补,待会老木我露一手,还请殿下笑纳。”

陆霓笑着点头,对上次吃到的肉羹仍念念不忘,老木的手艺,她十分信服。

双方一时无言,气氛有点尴尬,陆霓低垂着头,思忖着怎么开口,老木喝干碗中酒,搁下碗,忽而说道:

“上回听以舟说,殿下见过季威了,他……如今什么模样?”

陆霓微微一窒,看来季以舟和他的关系十分密切,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竟不知季威近况。

老木似知她所想,点了点头,“只这一件他一直不肯跟我细说,大抵……那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亲手做出那样的事,终究还是有背伦常。”

他沉默片刻,语声沉重,“他身上还有一半程家的血,程家的儿郎,在这片天地中只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是他……始终放不开的心结。”

眼前这人,当日曾亲眼目睹了程子昂的死,以及程家毁于季威之手。

陆霓今日来的目的是寻根问源,将她一直以来对季以舟的认知,弥补圆满。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过往,造就了他如今的心性。

老木这番沉重的话语,似一记记重锤,敲击在湖面上,看似静默无声,却掀起层层涟漪,经久不息。

季威当年在幽州替朝廷勘矿,眼红程家偌大家业,在程子昂率程家军投身幽州营后,借口往一处雪谷勘探,请程子昂护送,想与他套些交情,说动他将妹子程绫霜许他为平妻。

“子昂自是不肯答应,绫霜是程家最得宠的小娘子,即便那时家道已不如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当时京城的世家来说,也是绰绰有余,别说平妻,正妻他昌国公也配不上。

在幽州那个地界,不是我老木说话僭越,当年的绫霜,与长公主您的地位……怕也不相上下。”

陆霓想起那面铜镜,笑着认同,“您这话并无僭越,昭宁不敢与婆母相提并论。”

老木喝了口酒,咧嘴笑了笑,随后脸色沉寂下来,“谁想后来遭遇雪崩,整队人都被暴雪吞没,只剩下我们三个,子昂甩了长索吊住,使力先把季威送上崖顶,那人狼心狗肺……回头就割断了绳索。

当时我和子昂一起坠入深谷,我断了七八根肋骨,腿也折了一条,侥幸苟活一命,他……是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下,坚冰直直捅进心口……”

面前的九尺男儿,高大的身躯早已佝偻,伏在破案上,宽厚的肩背微微耸动。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悔恨和遗憾始终无法填平,“我在雪谷耽搁了太久,回去时,程家已被焚成一片废墟,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好几年后我才得知,绫霜竟还活着,生了……季威的孩子。”

陆霓轻声道:“我想问问您,程……,婆母她……,以舟的母亲,待他如何?”

一连换了几个称谓,陆霓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有种极为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她忍辱负重,依旧以良好的教养,将儿子教导成人。

而另一方面,季以舟那个令人难堪的、关于驯服猎物的故事结尾,母亲不加掩饰的厌憎,令她回想起只觉触目惊心。

老木抬起头,苍老的面上写满不忍,艰涩张了几次嘴,才道:

“绫霜她……性子高傲,当年被季威带回京城,囚禁在庄院秘室,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季威那个畜生……

直到她怀孕产子,季威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后来,想是厌倦了,便不大理会他们母子。霜绫受了那样的罪,只想一死求解脱,后面那些年,是因为孩子才苟活世上……”

“可她……”

陆霓说不下去,这种事,永远无法将心比心。

她一向认定稚童无辜,血脉没有优劣,但那只是因为,她从来没被逼入生死两难的绝境,不知苟活二字,内里点滴艰辛,对人的意志是多大的磨砾。

终于懂了季以舟,幼年时由厌世的母亲种在他身上、难以洗刷的罪恶感,铸就了他执拗到偏激的性子、冷酷嗜杀。

但这个男人,他的心底仍有善良、温柔,全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