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以舟面色一沉, 步履稳健缓步上前,云靴在金砖地上踩出咯吱声响,仿佛足下是虚白积雪, 被他脚步挤压碾碎。

一身深紫官袍, 彰显斯文尊贵的文官装束,并非盔甲覆身,却依旧有凛然的压迫感, 随着他的靠近, 威势愈强。

陆琚浑身剧烈颤抖,腿一软,跌坐在龙椅上。

“大、大胆……大司徒,你、你想干什么?”秦优硬着头皮, 色厉内荏警告他, “臣子未经陛下允准,不得靠近龙案。”

季以舟伸出一只手, 洁白如玉、骨节修长分明, 将那尊沉甸甸的金麒麟扶正, 拿在手里掂了掂份量。

陆琚一瞬间毛骨悚然,以为要被他当场击杀。

季以舟睨着皇帝惊吓过度的表情, 镇纸重重一压, 按在摊开的白宣上。

“咚”一声闷响, 仿佛击中陆琚心脏,险些将人活生生吓死。

季以舟一手摁在麒麟上,狭长凤眼形如刀锋,淡声道:“谁任家主, 是臣的家事, 不须陛下……越俎代庖。”

说完, 他向后退出两步,躬行一礼,“若无其他,臣就回先户部了。”

那边忙碌不堪,为的是尽快发兵,河还未过,皇帝就急着拆桥,果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季以舟心下冷嘲,似这般主子,纯臣也得生二心。

陆琚惊魂甫定,眼中恨意滔天,示意秦优,强自镇定声线,“去送送大司徒。”

人走后,偏殿一前一后出来两人,解知闻仍是一贯的温和,含笑劝慰:

“陛下还该提点着些秦总管,言辞挑衅大司徒,万一逼得他暴起行凶,陛下首当其冲,若龙体损伤那可如何是好?太不值当。”

皇帝轻咳一声,脸色阴沉,“丞相也听到了,那季湛好生无礼,哪还将朕放在眼里。”

“何必争口舌之快,天罗地网等着他呢。”

此时,帘幕后走出个男子,迟滞的步履难掩一瘸一拐,那张脸乍一看白皙秀美,眉梢轻拢一双多情眼,唇畔笑意风流。

然而那双眸子透出浓郁的阴森戾气,如同内里藏了恶魔,欲要拖着人一同坠入无间地狱,幽幽望向殿门的方向。

“季湛,待你半死不活,我也会留你一命,让你尝尝……做不了男人的滋味。”

皇帝微微蹙眉,流露一丝如避蛇蝎的厌恶,觉得他这个表哥,惨遭季湛毒手后,性子越发乖戾变态,沉声道:

“世子,别说朕没提醒你,上次沙齐带千人步兵营也没奈何得了他,今日若擒不下他,必会后患无穷。”

一旦放虎归山,保不齐季湛会做出什么举动,若耽搁大军出征,那才叫得不偿失。

“有丞相大人调来重器,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插翅难飞。”

季澹眸光炯然,“至于陛下担心之事,只待我拿回家主之位,立刻发信丰州,粮草就地焚毁,绝不给叛军一星半点可趁之机。”

到时丰州无粮过冬,遍地饿殍,叛军寸土难进,自会止步徐州,大军到时,只能坐以待毙。

*

出了宫道便是太和门,门前四面宫墙围成一座小广场,乃平日宫人集训之地。

沉睡中的宫禁阒寂无人,静夜中,一声沉沉弦响,震颤带起嗡鸣,刺耳至极。

走在前面的季以舟缓缓驻足,身后像个鬼魂一样跟着的秦优,险些撞到他身上去,面色大骇:坏了!怎会提前了?!

继那一声弦响,前方喊杀声陡然震天,季以舟好整以暇回过身,似笑非笑看来。

秦优连连后退,抖手指着他,“你、你别过来……”

云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笑嘻嘻一把攥住秦优的手,“小秦公公,怎么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恶霸调.戏了?”

秦优见着他,更是如遇厉鬼,张口惊呼之际,云翳一巴掌拍在他嘴上,“吃了吧你。”

咕咚一声,秦优捏着喉咙一脸死灰,“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糖丸,还能是什么。”云翳笑眯眯一手挽着他往旁边走,“来,咱家跟你商量个事儿……乖乖的别挣扎,你要是跑了,咱家这解药喂给谁去啊……”

他嘀嘀咕咕拐了大内总管走,季以舟不加阻拦,回过头,霍闯箭步如飞而来,沉声道:“主子,那边已经干上了。”

季以舟微微颔首,脱去身上碍事的宽袖长袍,露出内里黑沉沉的玄铁甲。

伸出手,霍闯毕恭毕敬、双手托上斩马长刀。

大军出征的粮草已基本备齐,皇帝专挑今夜召季以舟进宫,他便多留了个心眼。

回家一趟的路上,先安排霍闯联络宫中禁军,又着常仞去城防司找一趟徐泽。

如今他虽不掌兵权,但军威尤在,京畿三军到处都是眼线。

解斓人在冀州安排军务,解知闻若要动手,今夜实在是个不错的时机。

“什么情况?”季以舟目光锐利,眺望前方的厮杀,淡声问道。

“十八架攻城弩。”

霍闯难掩后怕,前方地势狭小,重弩足以射穿城墙的威力,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

跟着季以舟出生入死多年,从幽州一路杀到飞棠关,霍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对危险有种天生的感知力,强大到可怕。

不由得再次佩服到五体投地,“沙齐那孙子,根本认不得禁军的人,我让人给马洪昌递了个消息,他叫人过来一查,差点吓尿了。”

解知闻深知季以舟在禁军中甚有威望,这才留下沙齐这支人马,暗中设下陷阱。

马洪昌是解斓的心腹,如今领着禁军统领一职,解知闻为免打草惊蛇,并未提前知会他,原想着强弩之下一击必中,再安排府中一众高手在侧,防止季以舟侥幸脱逃。

谁想,跟提前收到消息的禁军撞个正着,两方一触即发,重弩近战反失了优势,窝里斗打得热火朝天。

看似天罗地网在劫难逃,其实只须四两拨千斤。

解斓离京,军务便直接交到解知闻手上,考虑到老父到底多年未有实操,做儿子的善解人意,极是体贴,临行前特意部署京畿三军——贲武卫、城防司及禁军首尾呼应,一方有急,就近支援。

太和门外,提前得到消息、道今夜皇城恐有变故,城防司统领徐泽为防万一,早带了两千人守在门下。

此时里面战况激烈,徐泽当即命禁卫开门,人马呼啸涌入,顿时三方激斗一处,难分难解。

禁军、城防各有编制,一个照面便能认出对方,于是两方便指着沙齐这伙生面孔,一通狠揍。

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季以舟却不肯隔岸观火,手指摩挲刀鞘,于火光中锁定怀揣断臂、躲在巨弩之后的沙齐,记起那日这厮对她言语不敬,唇边浮起个噬血的冷笑。

霍闯看出他的意图,眼皮子一跳,太多人想要季以舟的命,禁军和城防里肯定有解知闻的眼线。

“主子,让他们自个儿打去吧。”

季以舟抽刀在手,刀鞘指了指身后,那边两人正猫在屋檐下,“你去守着。”

云翳口中所谓的画龙点睛,此时终于窥见神龙全貌。

若真如他所料……季以舟忍不住后颈微微发凉。

陆瓒,从前真是小瞧他了。

“啊?……”

霍闯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一脸晦气,“凭什么要老子去保护那……死太监。”

云翳大剌剌坐在石阶上,手里拿了颗药丸随意抛着玩,口中说着:“这事对你主子和你,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

秦优还未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只觉他这是痴人说梦。

“那我先跟你说说这里头的好处……”

云翳不紧不慢,停手将药丸往脚下一扔,换成两只脚尖来回拨弄。

秦优死死盯着那枚决定他生死的解药,只要抢到手,就不会被这阴险小人玩弄于股掌间。

他不动声色卯足了劲儿,猛地一个恶虎扑食,阖身盖上去,两手在下一通**,终于捏住药丸,啊呜一口吞下肚。

他爬在地上仰起脸儿,终于扬眉吐气,轻慢不屑道:“本监不会受你要挟。”

云翳呆呆看着他,表情一言难尽,半晌才道:“什么都吃,扔地上的……多脏呀,你想要你说呀,咱家又不是不给你……”

秦优猛地反应过来,撑在地上的手去抠嗓子,干呕下泪眼汪汪,“不是解药吗?你、你这卑鄙小人……”

云翳两手托腮,无辜点头,“是解药啊,但……不是脏了么。”

秦优被他耍得团团转,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前后吃进去的两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云翳悠哉叹了口气,“下毒威胁你……那多没诚意。”

秦优一时进退两难,臊眉耷眼从地上趴起来,倒也光棍,一屁股坐在他边上,“那你说吧,本监……姑且一听。”

“早就说你是个有见识的,比你叔强。”

云翳赞叹点头,步入正题,“陛下励精图治、一心光复皇室,眼下唯一欠缺的,是丰功伟绩。

御驾亲征,恰好是一条最佳捷径。

我大庸这些年兵强马壮,精兵数十万,徐州那点儿乌合之众,哪儿有一合之力?

这么好的机会,陛下竟要让给解郎将……”

他摸着下巴,“陛下这么向着解家,难道说……他打算认丞相作亚父?”

“休得胡言,绝无此事。”秦优愤而打断。

云翳不以为意,笑着摆摆手,“哦……咱家就是随口说说。”

秦优瞧着他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被这番话里巨大的**吸引住——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陛下最听他的,若能说动御驾亲征,届时功成归来,那可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依仗,哪怕将来圣宠不再时,有这番出生入死的交情,陛下也定会留几分恩情。

秦优心思机敏,察人喜恶投其所好,是他的长项,但他也有私心,皇帝毕竟年幼,辅政的太后和丞相虎视眈眈,真要说亲政,怕是来日方长。

他当然想皇帝早日强大起来,这样他的权势才能水涨船高……

秦优来来回回把这件事想了几遍,总结出唯一的疏漏,就在于云翳。

这人怎会这么好心,深夜潜进宫,就为送他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咱家是个有德行的,干不出下毒要挟人,这种没品的事儿。”

云翳满口仁义毫不羞惭,“倒是秦公公你呀,上次咱家就说了,什么野道士炼的狗屁丹药,都敢拿给陛下服,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哦,究源丹。

现下每日要服几回清心散,才能化解丹毒呀?”

秦优面色一凛,仿佛见了鬼,“你、你还知道什么?”

“咱家知道的……那就多喽。”

云翳噗哧一笑,“嘉木那老道,上月已经跑路了,他那清心散倒是个好东西,专门针对究源丹的火毒研制出来,怕是太医院想要配出一模一样的,怎么也得三五年,就不知……你手上还有多少,够不够陛下撑到那时候的。”

便是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秦优的震惊。

更要命的是,这雷它这会儿不轰,悬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才给他来一下,只要掉下来,便是灭顶之灾。

太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他抽筋扒皮的。

“咱家就是太心软,好人做到底,自然会帮你的。”

云翳语声轻柔,“说起来,嘉木也算是咱家的师叔,走之前……倒是把清心散的方子留给我了。”

作者有话说:

霍闯:这死太监……真的好坏!

话说,你们想看云翳的番外吗?他有隐藏CP的哦,猜猜是谁。

6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