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以舟和在场所有人一样, 视线追随在长公主身上,看她仪态端方、步履从容穿过人群,至主席就坐。

他的眸光渐次黯淡, 问解斓:

“上次跟你说合华院那人, 你查过么?”

解斓一愣,神情古怪,一时没明白, 季以舟为何对父亲的一房小妾感兴趣, “我问过姨母,说她已有身孕,大概年后就要生产,父亲交待她好生照料。”

季以舟面上流露一丝嘲讽, 解斓心思太正, 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眼下不得不挑明:“若我让你把那人转移出府, 且须得瞒过令尊耳目, 你会答应么?”

解斓脸色一变, “你叫我偷个有身孕的姨娘出来给你,为何?”

季以舟目光转到他身上, 与解知闻的争斗, 碍于解斓, 他一直有所保留,不到万不得己,不愿撕破最后这层窗户纸。

然而眼下,是该他知晓真相的时候了。

“因为她怀的不是你父亲的种, 是先帝的。”

把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留给解斓自行消化, 季以舟没再说别的, 大步往看台行去。

至于解斓会如何抉择,得看他自己。

陆霓见到季以舟过来,向他展颜而笑,微微抬起一只手。

季以舟神情木然,下意识握住她递来的手,那张毫无血色的玉容上,终究暴露出些许憔悴,是强颜欢笑也掩饰不住的。

盯着她苍白的小脸,他语气不虞,“说了不能吹风受寒,走吧,我送你回府。”

“本宫要看表姐打马球。”

陆霓坐姿端方,先前露给他的笑意仍旧挂在脸上,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像是拿刀刻上去的。

她往回抽了抽手,季以舟握住不松,在一旁坐下,视线在秦双身上一掠而过,继而直视前方。

夫妻二人一同望着场中,静待球赛开始,周围各家家女眷都在有意无意关注着这边。

长公主下嫁大司徒后,这还是首次在公众场合亮相。

季湛位高权重,却声名狼藉,那般心性歹毒、手段狠辣之人,先前众人便纷纷揣测,难怪长公主重病缠身呢,落在他手上,怕是受了不少磋磨。

可眼下瞧着这二人的举止,分明还挺恩爱的。

“你见到刘烟了?”

季以舟的声音混在四下议论低语中,显得轻描淡写,传进陆霓耳中。

“对呀,本宫见到了。”陆霓保持微笑,并未掩饰唇边那一丝嘲讽,似有所悟点头,“难怪司徒大人不肯明言,解知闻的野心委实惊人,并不甘于依附太后。”

两人的交谈轻不可闻,这般耸人听闻的滔天谋逆,外人无从察知,看去似夫妻闲唠家常。

陆霓便是不想再受他暗室欺心。

她和季以舟的关系,从一开始便见不得光,在他蓄意**下,一步步走进他事先布置好的陷阱,不能自拔。

她带秦双来马球赛,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跟季以舟摊牌。

暴露于天光下的小脸苍白如雪,她今日为着赴宴特意梳了高髻,凤钗垂落淡金流苏,拂在她光洁饱满的额上。

就像一块无瑕美玉,季以舟却从那双强作淡然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悲恸。

好似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攥住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来,连她话中分明的讥讽,都无从计较。

“不告诉你,是不想你徒添烦恼……”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艰涩说出口时,心头袭来莫名恐惧。

这世上有一些美好,若从未得到过还罢了,怕的是尝过那甘甜的滋味,再失之交臂。

三年前他感受过一次痛彻心扉,此刻那柄秋水簪已然脱鞘,锋锐利刃高悬头顶。

他几次三番瞒下解知闻的居心,怕的正是她将心比心,怀疑自己也同样卑劣,只想利用她。

“是呢,本宫明白司徒大人一片良苦用心。”陆霓笑意温婉,向他微微倾身,“还有宁王,一直以来多番仰仗大人,这份恩情,本宫没齿难忘。”

攥住她的大掌越发用力,陆霓疼得长睫轻颤,吸一口气忍住。

可想而知,若此刻和他身处无人之境,这人必要用上那些可耻的手段,再次诱使她臣服。

在无数双眼的窥视下,季以舟只能陪她演戏,并且,为着不让那些人小瞧了她,刻意做出温柔宠溺的姿态。

他毫不在意自己身陷流言,面对诋毁无所动容,却不容她遭人诟病。

“殿下何须妄自菲薄,宁王潜龙在渊,只待一飞冲天,世人皆只有仰望的份儿。”

季以舟抬手,在她垂落耳边的一绺秀发上绕了绕,指尖抚过珠圆玉润的耳垂,捻起一点羞意的绯红。

他伏身过去,低柔轻笑,“殿下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这、这人又要当众轻薄她,陆霓僵硬地向旁躲开他的手。

他有多瞧不上阿瓒,陆霓一直心知肚明,这番奚落令她忿忿难平,正色道:

“宁王年纪虽小,却并非无用之材,司徒大人不防多点耐心,自可等到那一日。”

到时本宫才真是苦尽甘来,趁早离了你。

季以舟笑意不抵眼底,与立在一侧的云翳目光相触,难掩嘲讽,慢条斯理道:

“哦,看来殿下如今还是一无所知啊。”

看吧,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瞒她,陆瓒伙同云翳,到现下还把她蒙在鼓里。

云翳又杀鸡抹脖子似的,一个劲给他打眼色,季以舟嗤声冷笑,场上开赛的锣鼓便在此刻敲响。

陆霓趁着场上欢腾声起,迅速抽回那只被他禁锢良久的手,在他阴冷望来的目光中,恨恨白他一眼,别过头去。

她盯着场上那抹最明丽的身姿,眼神渐渐飞扬。

表姐这样真好,可以随心所欲决定自己的生活,入伍从军、不嫁人,不必理睬蜚短流长,姿意而活。

今日下场的红蓝双方,分属贲武卫和禁军,解斓身在红营,却是两边共同的顶头上司,禁军蓝方不敢开罪他,频频放水。

红方明显占据优势,解斓却把出风头的机会,有意无意让给了凌靖初。

红玉载着她一骑当先,挥杆重重击上彩球,解斓从后疾驰而过,极有默契地将空中的球送入球门。

两人配合得当,红方气势高涨,待到蓝方想稍微掰回一点劣势,不至于输得那么难看时,场地中已只剩下他二人的精彩表演。

陆霓随着场边的欢呼,两手掩在唇边大声喝彩,替表姐加油鼓劲,耳边听着不少人在说:

“瞧我说得没错吧,解二郎就是心仪漓容郡主。”

“啧,瞎子都看得出来。”

语声不乏艳羡,酸溜溜的调子,反倒让陆霓心情大悦。

一旁也响起个酸溜溜的声音,“你表姐既不打算嫁他,你跟着瞎高兴个什么劲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宫高兴得是,即便家世不配……”

陆霓回过头来,洋溢热情的桃花眸稍稍收敛,由衷道:“表姐也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这就值得高兴。”

季以舟眸光沉冷,完全无法被她的喜悦感染到,“殿下是臣强娶来的,因此,你不高兴。”

何必说这样扫兴的话,陆霓莞尔摇头,“本宫这长公主有名无实,实是我高攀了司徒大人,哪有资格求得大人垂怜。”

盈盈水眸氲着浅淡的媚意,本宫在你眼中不过是个猎物,供你玩弄于股掌间,或许今后这样的对待还将继续,但既已明白这处境,当不会再傻乎乎赔上真心。

她的眸仿佛藏了一潭陈年佳酿,季以舟只觉将要溺毙其间,流露一丝祈求,艰涩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强烈的自尊下,说出这句话,无异于向她摇尾乞怜。

果然,他又拿这种眼神来蛊惑她,陆霓硬起心肠,迅速转开头,一本正经道:“大人对我的好,日后定当一一报答。”

场上锣鼓齐鸣,进入最后的决胜阶段,陆霓收拢心神不再理他。

红队毫无悬念摘下桂冠,奖品是宫中御赐的东海玉蟠桃,底座由纯金打造,镶珠嵌玉,彰显尊贵福寿。

本该由得分最多的凌靖初捧着,将之献与老夫人祝寿,但这尊寿礼份量着实不轻,解斓便帮着她,一道抬着行至祖母面前。

老夫人喜笑颜开,看着面前这对儿碧人,眼中流露满意,向凌靖初招了招手,“几年没见靖初,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和你外祖母当年一样的美人胚子,快、快过来坐。”

凌家当年也是四世家之一,解、凌两家的老夫人,闺中时便是手帕交。

凌靖初踌躇不前,察觉身边无数道咄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心知老夫人的意思,她若上前坐了,怕是真要缠上这桩姻缘。

太尉夫人在旁轻咳一声,笑着附和,“是好些年没见了,凌老夫人早就给靖初说好婆家了吧?”

一语出,周围不少人掩口轻笑,眼中流露轻蔑。

京城贵女中,似凌靖初这般已快二十岁还未定亲的,实属罕见,已沦为一桩笑柄。

太尉夫人出入各种春宴、赏花会,怎会不知,这么说,除了糊弄年事过高、早就不见外客的老夫人,也不过是为着奚落凌靖初,叫她趁早绝了对解斓的念想。

她伏在解老夫人身侧,含笑耳语,“老太太,老爷昨日才说,还是管太傅的亲孙女合适些,您老就别费心替二郎张罗了。”

凌靖初在一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中,脸色巍然不动,端庄一礼:“靖初谢老夫人赐坐,厚爱受之有愧,祝老太太寿如东海、寿比南山。”

辞谢祝寿毕,大大方方转身离去。

解斓身姿挺拔而立,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朗声道:

“祖母在上,孙儿此生,非凌靖初不娶。”

一句话掷地有声,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凌靖初脚步一顿,她并未回头,红唇缓缓勾起一抹明艳,停留少顷,依旧大步离去。

陆霓的席位离得不远,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里,与表姐一样,对于解斓的当众表白、以及他的担当,深感欣慰。

季以舟收回视线,凝在她欣喜的面容上,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解斓:兄弟来给你打个样。

季以舟:……

还有一更在6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