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霓手中的暖炉跌落在地, 冷硬撞击在冰面上,“当啷”直响,她耳中嗡鸣大作, 胸口闷堵, 一颗心忽急忽缓跳得全无规律。

继而一阵头晕目眩,脸色瞬间白得疹人。

云翳见她突然神情大变,回首也向那边望去。

雪地白森森, 他目力不及无法看清, 白芷跑去捡暖炉,抬头也瞧见那边的人,冷不丁变了脸,吸一口凉气, 喃喃道:

“那人长得真像……漪妃。”

云翳一听就明白过来, 扶住陆霓,“殿下……”

早就知道刘烟是被解知闻偷带出宫的, 原来藏在这里。

陆霓紧紧盯着刘烟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一刻, 什么都明白了。

若说,这秦楼女子就是用“梦天仙”、蛊惑父皇死于马上风的真凶, 她胞姐刘婉已代替死殉, 陆霓亦可不再追究。

那么, 这样一个先帝遗妃,除了日后可作为指控季威谋害先帝的人证,还有何用?

陆霓曾经百思不解,解知闻为何要将她悄悄从宫里带出来。

竟然是……怀了父皇的子嗣。

最令她心悸的, 是季以舟早就知晓, 却刻意隐瞒的居心, 她这些日子来有意忽略、遗忘的事实——

他与解知闻同样心思,娶自己是因阿瓒有望王位。

这本来就是当初她与他两相合拍的缘由,季以舟身为家主,却切齿痛恨、一心毁灭季家,而她能够当作筹码的,便是有朝一日阿瓒登基,予他辅佐之功。

双方摊开来说不好吗?为何又要一面假作深爱、一面偷喝避子汤?

哦不对,他根本不曾说过爱她!

他要的是占有和征服,要她伏首听命,作为当初她主动与他欢好、事后又欲杀他的报复。

他恨她,难道她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为何又会被他那些手段玩弄、蛊惑,赔上她少得可怜、拼命攒出来的那么一点点真爱。

“有孕?”

云翳听白芷描述那人情况,与长公主一般无二,神情倏忽阴冷。

先帝另有遗腹子,他首先意识到对宁王不利,原来这才是解知闻的筹码——

他要另起炉灶,取代现今坐在皇位上的陆琚。

解知闻并非对太后全心效忠,无疑,这对他们来说,反倒是个绝佳契机。

尤其,这个筹码……太过脆弱。

云翳只在一瞬间,便想通其中关节。

“云翳。”陆霓缓缓开口,好似声音不是自己的,飘忽不定,“去别院,带秦双过来。”

“奴婢这就去。”

云翳立刻应声,心道还是殿下细心,自然,还须有个见过刘烟的人来辨认,这件事才能算板上钉钉。

白芷扶着陆霓往回走了一点,在林边一座石亭中就坐,此处恰好可看到那座小院的正门,四周再无一个人经过,极为僻静。

陆霓脸色白得吓人,双手冰冷,白芷从随身的囊袋里取出药丸,用温水送服,再在她脚边蹲下,将暖炉塞进怀里,将她两只手覆在上面。

陆霓像个呆滞的木偶,任凭她摆弄来去,白芷语声轻颤:

“殿下……”

这些日子白芷早就看出来,殿下对驸马动了真心。

她是旁观者清,殿下一向最着紧的便是宁王,万事以他为先,从不考虑自身,骤然知晓驸马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一时情急,实是关心则乱。

话在口中翻滚再三,到头来只得一句:“殿下常说,做人要恩怨分明……”

陆霓扭过头,无法直面她的注视,口中药丸的余苦残留,涩得唇舌都麻木了。

作为长公主,她骄傲了一辈子,哪怕在廷尉府身陷水牢时,也能挺直脊背、毫不畏惧。

终于尝到情苦的滋味,在他存心哄骗、频频蚕食下,显得那么卑微,不值一提。

她瑟缩着,不敢前行。

林边风势渐急,呼啸着卷起松枝上的白雪。

白芷早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腿上,眼中含泪苦劝:

“殿下,咱们先走吧,待会儿云翳带人回来,让他去辩认就行,您何苦在这儿受冻?”

陆霓执拗地坐着一动不动,如一尊风吹雨打下,金身斑驳的泥菩萨,露出内里的狼狈。

解府就在城西,来回半个时辰,云翳带了秦双匆匆赶到时,陆霓只觉得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

她站起身来,除了冻得脸色苍白,神情间已全然看不出异样。

“原来柳烟姐姐竟然嫁进太尉府……”

待到秦双远远见过人,确凿无疑,就是刘烟。

秦双震惊之余连连咋舌,显然是看到刘烟怀着身孕,眼中说不出羡慕还是嫉妒。

“月份不小呢,得有七八个月了吧,她还真是好福气,赎出去不过三几个月就怀上了。”

偷眼瞧见长公主正打量自己,秦双讪笑一声,紧张扭手,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没管住嘴。

似她们这样的出身,即便被高门大户看上,最多也就是养在外面。

秦双的确惊叹于刘烟的造化,就连她也知道,太尉府可不是一般权贵,那自然是母凭子贵,才能被养在府里。

陆霓温和朝她笑了笑,继而问道:“上次你说的那种异香,本宫想问问,只作用在男子身上么?女子若在旁……闻了会如何?”

秦双一愣,忽地变了脸色。

她自是知道,季大人把她从醉风楼赎出来,就是为着打探刘烟的事,后来又提到合欢香,两相一串,她立刻明白过来,快嘴快舌道:

“对啊……这小蹄子若是用了梦天仙才把人钓到手的,那可就得闹大笑话啦……”

“好好说话。”白芷在旁轻声喝止住她粗鄙的言语。

“哦哦……”秦双忙低了头,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幸灾乐祸已经明晃晃挂在脸上。

“女人沾了梦天仙,即便怀上,生出来的也是畸胎,从前这样的事儿有过好几起呢。”

陆霓神色复杂莫辨,朝那院落定定望了一阵,转身向外走去。

云翳心下着急,跟在后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一趟吧,把那……”

“你要干什么?”陆霓脸色一沉,语声如冰。

云翳咽了口唾沫,那是先帝的遗腹子,长公主再厌憎,也绝不会因为对宁王不利,就对襁褓中的婴孩下手。

稚童无辜,他太清楚长公主的性子,先帝的孩子,在她眼中一视同仁。

这件事对于云翳来说,棘手就棘手在这里,但眼下既知是个畸胎,倒可免去些麻烦,为着稳妥起见,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白芷这时也反应过来,抱点侥幸轻声道:“即便不是畸胎,生下来也不定是男是女啊。”

“生个女孩,也会变作男丁。”

陆霓驻足抬眸,神情间尽是嘲讽,笑他俩天真。

“待到时机成熟,解知闻只须对外宣称,先帝有孕的遗妃被他接至府中奉养,生下来的只能是男孩,可以继承大统的、身体健康的男孩。”

云翳忍不住骂娘,“呸,解老儿太无耻,他铁定会把自己的骨肉弄上去,假充皇嗣,混淆皇室血脉,到时他就是太上皇,难道朝臣们不会反对吗?”

“有何好反对的?”陆霓平静道:“陆家的血脉所剩无己,只要除掉阿瓒,太后那么蠢,被解知闻骗得团团转,怎能护得住自己儿子?”

陆霓心头发冷,她自己又何尝不蠢?

云翳站在她身后,那张俊美的脸上神情莫测,“说不得,解知闻的这步棋看似天衣无缝,如今把柄落在咱们手里,嘿嘿,难怪驸马他……”

“本宫说了,别再叫他驸马。”

陆霓目光宁然,那双多情的桃花眸含着分寸得体的笑,更透着清明冷静。

“本宫是下嫁,高攀大司徒得他庇护,你们莫要本末倒置。”

“殿下……”

云翳愕然,一时摸不着头脑,白芷在旁悄悄拽了他一下。

显然,云总管一向自夸乃殿下面前第一心腹,心思到底不如白芷这样的女子细腻。

陆霓回身,向着远远跟在后面的秦双招了招手。

秦双提着裙子,碎步上前。

“有劳秦姑娘过来一趟。”

“不麻烦不麻烦。”秦双连忙摆手,神情怯生生的。

陆霓和颜悦色问她,“你可有家人?本宫可让人护送你回乡。”

“我、我没有家了。”秦双嗫嚅道:“多谢殿下关怀,别院住着挺好的,我要等……”

云翳眼皮子一跳,猛朝秦双打眼色,接过话头,“耿公子走前专门跟咱家交待的,要好好照顾秦姑娘,那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嘛。”

来前云翳特地交待过她,不能提耿清彦将来回京这事,秦双暗骂自己一声糊涂,主要是一见长公主,她就紧张得脑子不好使,连声应道:

“哦、对对……”

陆霓心知肚明,秦双之所以至今仍待在别院,是被季以舟拿来当诱饵,利用完之后,又懒得费心安置。

不齿他的唯利是图,决定帮一帮她,“你今后跟着本宫吧,不必回别院了。”

秦双两眼放光,也不知自己是哪处得了长公主青睐,忙不迭点头。

婚后鹃娘遣了十几个人去别院,每日料理花木,后府虽是空着没人住,照样收拾得洁净齐整。

秦双一个姑娘家住在前府,平日在屋里连门也不大出,闷得发慌时便常去帮忙,跟着学些礼仪。

她自小在秦楼长大,学得都是伺候男人、给人当个玩意儿的门道,因年岁还小,并未开脸接客,一朝有机会脱离火坑,私心里,也想做个正经女子,学些端庄礼数。

耿清彦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她面上没当回事,心里却多少有那么点儿期待。

她对着长公主恭敬行了个礼,使劲压着心头的激动,说道:

“谢长公主殿下,奴……婢一定好好干活,绝不偷懒。”

瞥见一旁的白芷身姿端直,她也立刻挺胸收腹,弯了十几年的肩背打开来,犹显稚嫩柔弱,惯于媚笑的神情变得肃穆时,女子秀气的眉眼显得生动灵活。

陆霓笑看着她,微微颔首,“好。”

行上回廊,她唤来个路过的仆从,命他带路去前府演武堂。

白芷奇道:“殿下,咱们不回去么?”

陆霓一点也不想回季府,语气淡淡,“去看表姐打球。”

演武场的比赛还未开始,解斓身着骑装站在场地边上,正在游说季以舟下场。

望见陆霓过来,季以舟眼中先是闪过笑意,继而看清跟在她身后的人是秦双,脸色迅速冷沉,眉头紧蹙,隐隐觉出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