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半夜就住了, 无风的冬日午后,天空积着厚云,预示这场雪还未过去。

白芷给长公主披上大红羽纱面鹤氅, 因今日要出门, 穿这个又轻又暖,足下一双掐金羊皮小软靴,仍是季以舟亲自蹲身替她系紧, 口中随意叮嘱:

“外面的雪没扫, 你待会儿走稳些。”

庭院银装素裹,新栽的槐榆枝头空落,铺了一层薄雪,愈显挺拔。

回廊檐上也落了雪, 远远望去, 好似一条银龙蜿蜒盘绕。

这座宅子大概只有半个长公主府大小,后宅除了他们住的这处正房, 另有几座小院子, 四下不见仆从经过, 陆霓好奇问道:

“这宅子你怎么没安排下人?”

昨夜就只有白芷和茯苓守在外面,难怪没人扫雪呢。

若在她府里, 冬日下雪也不叫扫尽, 可供赏玩, 但道路上的定要清除干净,不然人走着打滑。

城西这几座相邻的宅院,本是季以舟买来安置心腹亲信用的。

当初他领三千玄天骑救下飞棠关,进京后, 其中近一成左右忠诚可靠、知根知底的, 有一部分仍在军中担任要职, 另有百余人或报伤病、或因年龄已到,顺势申请退伍,之后便居住在此。

避开季家耳目,算是他私藏的一份力量,人数不多,少而贵精。

他未对陆霓隐瞒,大略说了,遥指前府一排排整齐屋舍,“他们都住那边,眼下这里就算是座别院吧,往后你在国公府待得烦了时,可来这边小住几日散散心。后宅伺候的人,你从公主府调些过来。”

这是给她又置了个家么,陆霓失笑,“本宫要想躲清净,难道不能回公主府?”

“哪天我死了,你守寡自可回去。”

陆霓连呸三声,叫他重说,新婚第二日就咒她守寡,这人是缺心眼儿么?

季以舟眉眼微弯,语气却还是很平淡,“殿下下嫁给臣,臣的家才是你的家。”

陆霓挑起长眉,“你的意思,本宫以后都不能回公主府了?”

非得等他死了之后?

季以舟退让一步,“要是殿下还看中哪处风光秀丽之所,臣在那儿给你再置一座就是。”

意思就是,非得是他名下的产业,她爱住哪里都行,就是不能有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家。

其实吧,在寻常夫妻来说,这份安排可称得上窝心了。

但对于长公主而言,处处不忘宣示他的主权,还是让陆霓有些不舒服,软靴踩得薄雪咯吱作响,她装作认真看路,低着头走。

季以舟牵着她一只手,好笑捏了捏,“有我在边上,怎会让你滑倒。”

今天日子特殊,为满足她的心愿,才肯让她冒着冷天出门,若不然以她现在的体质,他倒更愿意这三日跟她窝在房里。

为着这份无人打扰的自在,他才特意选在外面大婚。

走上回廊,陆霓环顾四下,想起个人来,“秦双是不是还住这儿?”

别院里住着个没名没份的女人,难不成他真想纳了她。

季以舟轻蹙眉头,给秦双赎身,在长公主知道假漪妃身份后,已算物尽其用。

另就是充作诱饵,引解知闻接连派来杀手,若此时弃之不管,秦双就只剩死路一条,送出城另寻安置,又浪费人手,倒一时无法处置。

“她的身份,送到你府里不适合,我让李其暂时在前府找了个院子给她住。”

陆霓没吱声,对那个青楼女子,因着她当日的话,心里始终存了份芥蒂,当然不想她住进公主府。

前次抓郑通果然遇到阻挠,为避免解知闻随便给他安个罪名全城通缉,西九巷这边又在改造,人就直接带回了公主府的竹林深处,由吕良派人看管,戚横元也守在那处。

陆霓想着,不如让耿清彦也住进绿卿斋。

季以舟却不同意,“耿太傅的孙子,身份太敏感,不宜与殿下牵扯过多。”

再者,在外界来看,耿清彦已是个死人,当日下令杀死太傅一家的,不论是太后还是解知闻,都无从知晓他的存在。

过月洞门到了前府,四下走动的人明显多起来,前堂的宴席至今早才散,此刻下人往来着正在收拾。

昨日来的宾客大多是季以舟同僚,这般上无长辈管束的婚宴,一群军中儿郎纵酒直至天明才散。

倒是凌靖初因老夫人还在家里等着,昨儿夜里先走的,解斓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陪着也先行告辞。

老木独自一人在堂屋,见季以舟和长公主进来,座椅下像扎了根钉子,有些坐不住,被季以舟平和的目光扫来,无奈只得安坐不动。

陆霓知晓是他救回自己的命,更知他与季以舟关系匪浅,上前倾身拂礼,“木先生活命之恩,昭宁感激不尽。”

老木习惯于人前卑躬屈膝,骤然有人以公主之尊向他执晚辈礼,反差可谓天壤之别,下意识收起游戏人间的嘻笑,神情端肃受了长公主这一拜。

云翳向老宫人打听来程家的消息,其中就有关于昔日北幽名将木风天的事迹。

三十年前,这人号称奇风将军,乃程家最后一任家主程子昂麾下爱将,两人情同手足。

当日致程子昂身亡的那次任务,就是木风天带队,据说遭遇雪崩,除了被护送的季威独自归来,全队无一生还。

谁也没想到,奇风将军后来在幽州营做了一名军医,隐姓埋名苟活至今。

云翳也是那日从季以舟的态度猜出来的,益陵回来后才告诉陆霓,因此,昨日老木俨然作为季以舟长辈出现在婚礼上,就不算意外。

程子昂是季以舟的舅舅,木风天当日与之兄弟相称,的确算是,季以舟在这世上唯一愿意承认的长辈。

季以舟坐在一旁并不开口,大抵是对这种带新妇见家长的场面毫无经验,陆霓便和声与老木攀谈,问起他在京城近况。

得知他住得离此处不远,“我在城西开了家小酒馆,卖些酒肉吃食,嘿,都是供下等人家的买卖,不敢当长公主过问。”

陆霓记起上回吃过的肉羹,香气浓郁,入口绵软,吃完浑身暖融,笑道:

“你的手艺很好,想必生意不错。”

“哦对,殿下吃着那狼肉羹,应当还不错吧。”

季以舟眉毛一跳,瞥了瞥陆霓,就见她神情讶然,果然有点脸色不大对劲,不过以她一贯仪态端庄,自能忍住不做出捂嘴干呕的动作来。

遂回头瞪了老木一眼,哂笑道:“杜老说她的体质经不住,不叫她吃。”

老木讷讷噤声,他是军医,惯用虎狼之药,倒没想到这一茬。

陆霓不动声色咂了咂舌,恶心倒也不至于,因为那羹的确滋味甘美,不似上回的马肉干,硬得毫无口感可言。

老木问起长公主病情恢复的情况,季以舟代为作答,陆霓再次道谢。

老木摆了摆手:“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依老木看,殿下会有此劫难,也是受了以舟的牵累,自该他受累,尽心照料。”

陆霓莫名瞥了一眼季以舟,并未出言,后者也坐不住了,开口赶客,“我和殿下去游湖,你没事就先回去吧。”

说着起身,拉了陆霓往外走。

留下木风天在后摸不着头脑,长公主一走,他立刻放松挺得直直的后脊梁,坐没坐相,脸上恢复市井气,眼中却蕴着笑,一直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消失,才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也起身走了。

陆霓打算叫上阿瓒一道去游湖,季以舟心里不乐意,仍是吩咐一个路过的下人去请。

过了半晌,只来了个云翳。

“阿瓒呢?”陆霓奇道。

这三个月姐弟俩聚少离多,是从前未有过的,她还想趁着这次他回来,好好与他说说话。

“宁王昨晚说,有篇书还没温,大抵这会儿在房里用功呢。”

云翳说得含含糊糊,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人在哪儿。

陆霓睨了他一眼,往陆瓒住的院子走。

“如今长进了,出门在外还记着功课,我去瞧瞧他。”

云翳跟在后面,这才道:“其实……奴婢昨儿喝多了,也是刚起。”

季以舟逮着机会奚落,“想必云总管上个月在益陵吃苦,这次回来,又可享清福了。”

要不怎么昨日有功夫,搞那么些玩意儿来折腾他,宁通怕伤着人,可谓是愿打愿挨,面具下半张脸被这死太监有意针对,差点破相。

走在长公主另一侧,云翳这会儿可不怕他,“宁王既说用功呢,就别叫他了,殿下要游湖,奴婢陪您去就是。”

季以舟捏了捏拳头,又手痒了。

云翳越拦着,陆霓偏不信,进了院子,只云庆一人守在门前,见长公主驾到,慌里慌张先去看云翳的脸色。

后者微一耸肩,悄悄摊了下手。

“长、长公主殿下,宁王不在里面。”

“嗯……出去了?”陆霓这才回头,似笑非笑瞥了眼云翳。

云庆这两月个子长高不少,此时躬身禀道:“我们殿下去……找清彦小公子了,说要与他一道去后面枫林赏雪。”

季以舟买下的这些院落,恰好被一片植满枫树的小山坡半围起来,与西城其他宅院分隔开,坐山面湖,环境清幽。

陆霓知道,后林那边有别院的人手巡视,不令外人靠近,阿瓒这次回京是禀了宫里的,想必此时出别院不远,应该不会有危险。

季以舟朝她微一点头,意思是叫她放心。

陆霓没再多说,回身向外走,心下气闷,已看出云庆那小鬼是在扯谎。

阿瓒身边这两个,云庆年纪小,腿脚灵便,说是出门,却把他留在家里,单带了性子沉稳的云响,倒不大像会友。

云翳在后跟上来,陆霓蓦地扬了扬大氅,把人赶开些。

他必是知道阿瓒去了何处,指不定又有事瞒着她。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嫁鸡随鸡,你看那里风光秀丽,置一座合葬墓如何?

陆霓:嫁狗随狗。你是真的狗!

云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