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 陆霓大妆秾丽,额间一点绯红桃花钿,粉白玉面端雅肃穆, 香唇点脂馥郁。

轩窗半敞, 外头热闹的动静传进来,欢笑声染上她双颊眉间,娇靥妩媚, 仿如朝霞映雪。

只剩陆瓒在一旁陪着, 她轻声问:“听说王大人被贬了。”

“他被太后贬去徐州,回来之前,我亲自去践的行。”

陆瓒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回过头静静凝视陆霓, 眼中满是孺慕, 含笑道:

“长姊,以后这些事你不必再操心, 好生静养身子, 才是头等大事。”

陆霓好笑摇头, “你这话说的,怎么跟季……你姐夫一样。”

她也走上前, 与弟弟一同望向外面。

一众中老年仆妇战斗力惊人, 迎亲队的儿郎们施展浑身解数, 招架住笤帚和掸子,不少人都挂了彩,束紧的头发被帚枝勾得乱蓬蓬。

终于闯过苑门,又迎上新一批攻势。

这回参战的换成年轻一辈, 十几个小丫鬟和媳妇子娇笑连连, 手中大大小小的香囊仿佛天女散花, 向着人群投掷。

方才叫苦连天的儿郎们,这下个个眉开眼笑,比起会让人蓬头垢面的笤帚,装满香粉花瓣的香囊,显然温情得多。

陆霓一眼瞅见领头的季以舟,大红礼服的袍角都揉皱一截,秀眉微蹙咦了一声。

“好端端的,这人今日怎地想起戴面具来。”

陆瓒忍笑忍到肚疼,对姐夫的一身狼狈很是喜闻乐见,实际云翳想的这些花样,至少一半是他出的主意。

“哈哈,大概是怕被笤帚刮花那张俊脸吧。”

两人都没听见,屋后窗扇传来“咯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撬开,一个黑红相间的高大身影灵活翻进来。

“恐怕……要叫宁王失望了。”

陆霓蓦地回身,目瞪口呆望着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季以舟,身上穿着与自己相同的玄纁两色礼服。

玄黑为主,配以浅红镶边,头戴爵弁冠,更显他眉眼昳丽、薄唇绯艳。

她又回头去看窗外,戴着面具一身大红喜袍的“新郎倌”。

“那个是……”

“早知今日殿下的新房不好进,幸亏臣早有准备。”

季以舟笑得好整以暇,朝陆瓒投去揶揄一瞥,走上前执起陆霓的手,“那是宁通,殿下不是早就知道,臣有个替身么。”

啧,她可没听说过,用替身迎亲,新郎自己翻窗进来的。

拍开他的手,抓起案上的喜扇半遮住脸。

“你这么闯进来,待会儿叫老太太知道了,定要斥你不守规矩!”

三日前,鹃娘壮着胆子来请季司徒离府,措辞委婉:大婚前新人不能见面。

季以舟已经三天没见她了,这才明白为何礼法要如此约定——是为着叫人先尝相思之苦。

计策未得逞,陆瓒心下难免失望,暗道这人果然奸滑似鬼,面上装出随和,跟长姐道了声“那我先去陪外祖母”,把新房让给一对新人。

不给拉手,季以舟便直接抱住她,推开阻隔在前的喜扇,伏身去亲她**的唇。

“你敢!”

陆霓连忙按住他嘴唇,嗔道:“弄花了本宫的妆,待会可出不了这门了。”

季以舟就是逗她,不过送上门的纤纤柔指自是跑不掉,捉住指尖轻吻,阖在齿间轻轻咬舐,语声低喃:

“想我没有?”

那双凤眸含着热烈的情意,陆霓望着他,一忽起了怔忡,脑海浮现初见那夜,杏花微雨下,热情如火的少年。

她的唇边慢慢溢上笑意,明眸流转,指端濡热的润泽沁入心扉,轻轻抚了抚他刀裁般的鬓角,肯定地点头。

“想了。”

两人依偎而立,透过轩窗看向庭院,嘻嘻哈哈的喧闹已进入最后一个环节。

对诗。

女方派出的,自然是文武兼备的大才女凌靖初。

男方这边武将居多,众人商议一番,推举世家出身、好歹肚子里墨水多些的解斓出来应战。

一轮锦心绣口,女子词藻华丽、才思敏捷,解斓的应答则声势壮阔、豪迈大气,你来我往,一时竟难分高下。

围在四下的人群频频起哄,都道今日天赐姻缘何止一桩,解郎将与漓容郡主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如好事成双……云云。

陆霓在屋里听着,不由摇头叹气,好笑道:“表姐今日可算是棋逢对手了。”

季以舟拥着她,眉眼含笑,忽而问道:“你表姐她……定亲了没有?”

陆霓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点戒备反问:“问这个干嘛?”

他朝外挑了下眉,“解斓和她……”

呵,陆霓似笑非笑,若说先前她还看好解斓和表姐,可眼下嘛,就不大好说,便也挑了挑眉。

“不如你自己去问老太太。”

外面的闯关已近尾声,白芷和茯苓提前过来提醒长公主做好准备,推门便大声道:

“殿下,新郎马上就要……”

进来了!

二女愣在门前,看见浑身周整、一根头发丝都没乱的新郎倌,早已跟她们殿下情投意合携手而立,不觉傻了眼。

一对新人先到上房拜别凌老夫人,双双叩首。

老夫人说了许多祝福劝慰的话,给孙婿封了个大红包,自然,季以舟肯定不敢在这个时候,替兄弟打听人家未婚女子有没有婚约这种事。

吉时到,一对新人出门。

长公主喜扇掩面,华丽婚服葳蕤于地,与驸马并肩行至花轿前。

喜娘上前搀扶新娘入轿,鸣锣起鼓,欢动声瞬间缭绕天际。

暮色下的京城,红枫尽染霜色,映着泼洒半边天的落日余晖,为这场婚礼凭添华彩。

今日寒意料峭,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吹打声热闹冲天,似能驱散凛冬,城中许多在家猫冬的民众纷纷出门观摩这场盛事。

自古公主出降皆由诸侯亲王送亲,但今日宗正令承兴王,被请到宫中主持帝后婚礼去了,送亲队伍中,倒是还有个刚获封的宁王。

不过老百姓不懂皇家规矩,只瞧见十里红妆浩浩****,一眼望不到头,纷纷赞叹不己,亦有不少人在八抬花轿经过时,远远高喊祝福的吉祥话儿。

有仪官沿路洒出一把把崭新铜钱,其中还挟着金银锞子等大额赏钱。

众人轰抢之余,称颂祝福的声音便愈加洪亮,所有人喜笑颜开。

身处花轿的陆霓一点都未觉得冷,轿子四周专门加固了厚毡保暖,燃着炭盆。

婚服层层繁复,厚暖却不沉重,她想到若是夏天成亲,穿成这样怕是要遭罪,颇觉今日这亲事相得益彰,十分满意。

本该冷清的婚礼,此刻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也似乎并无缺憾。

昌国公府在城东,陆霓此时辨不清东西南北,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心下不免升起些烦闷。

宽慰外祖母时她说得轻松,但想起那座深宅大院,比之皇宫不遑多论,人口复杂则更甚。

大概今晚之后,她就得收起前些时候的散漫,再次过上时刻提着心眼的日子。

外面的人声渐渐远去,敲锣打鼓的间隙中,陆霓似乎听到潺潺水声。

她略有疑惑想了想,似乎不记得城东有河流,这是到哪儿了?

此时不由生出两分悔意,还是该多上点心,这么不管不顾的,今夜的婚房到底在何处,她一无所知。

落轿步入红毡的刹那,辽远天际传来一声清亮长鸣,紧接着又是数响,呼啸着冲上高空,轰然炸开。

喜扇之下,露出一双满含震惊的剪水秋眸,瞳仁倒映漫天华光,绚烂焰火照亮天地。

陆霓这才发现,身后便是秋月湖。

远处湖面上停泊数十艘小船,火光冲天,嗖嗖声此起彼伏,带着长长的尾焰冲上高空,漫天绽放似锦繁花。

无数焰火组成瑰丽盛景,流光丽影渲染开来,华彩转瞬流逝,立即又填补上新的图案,层迭不尽,令人如同置身梦境,难以分清现实与虚幻。

无法抑制的喜悦渐渐盈满胸腔,陆霓回过身来,前方一座大宅门前,季以舟静静而立,正在等她。

在喜娘搀扶下,陆霓莲步款款,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身后,月前座落湖畔的小院,已经彻底改头换面。

原先相临的几处院落,如今被白墙黑瓦的高大院墙围住,远远望去,大片屋宇楼阁尽皆囊括。

这么说,她今夜不必在昌国公府囚牢一样的祖宅里,在一众心怀叵测的季家人环视下,与他成亲拜堂。

娇靥半掩在喜扇之下,她眼中的笑意灿烂至极,比烟花更美。

季以舟向她伸出手,握住那双白嫩柔荑,两人一同回首,并肩望向漫天璀璨。

隆隆轰鸣中,他垂眸轻问:“殿下可还满意?”

陆霓收回目光,仰头看着他,垂在额前的流苏滑向两鬓,展露一抹灼灼桃夭,映着芳华绝世的姿容,清澈乌眸洋溢喜悦。

她点点头,凤钗华簪一齐颤动,“你做的这些,本宫很欢喜。”

他花了这么多心思,就为给她这样一场惊喜连连的婚礼。

这是一场不拘世俗礼节的仪式,环顾四周寥寥不多却熟悉的面孔,阿瓒和凌靖初也在。

还有这场全城可见的盛大焰火。

一湖之隔,便是位于城北的皇宫,那处正在举行立后大典,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壮观,必将喧宾夺主。

季以舟看出她的心思,语气狂妄不可一世,“今夜赠予吾妻的新婚焰火,便让帝后也跟着沾点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