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行前, 云翳又来跟长公主商议,“既然堒台那边有季大人,不如奴婢还是留下吧。”

张院判的死错杂离奇, 桔梗跑了, 这件事目前扑朔迷离,好似一团迷雾,后面隐着太后的算计和杀着, 却看不清来路。

云翳觉得季以舟的安排比较稳妥, 有他在祭天典上看护宁王,自己还是该陪着长公主。

陆霓一宿没睡,这会儿才觉困乏已极,懒懒睨他一眼。

“阿瓒在那边无数双眼睛盯着, 太后不让本宫去, 摆明了是要对付他,明枪暗箭都得防。阿瓒的小命, 你现在就敢全交托到季以舟手里?本宫可不敢。”

“那您这儿……”

云翳勉强接一句, 也知她说的对。

可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 隐隐觉着要出事,只恨不能把自个儿一分为二, 两边都顾上。

“到了明日, 这京城十停人走得只剩一两停, 本宫好好待在府里,能出什么事?”

陆霓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再说了, 你也就能提防暗箭, 真要被人带兵打上门, 你那点子本事,也是不够看。”

“那、奴婢自是比不了季大人。”

云翳被她嫌弃,自觉有失宠的危机,低头一琢磨,漏了个口风。

“还有个事儿,前日奴婢去阳天观,听说嘉木老道又开炉炼丹了,是给宫里边儿供的。”

陆霓吸了口凉气,撑身坐起来,思忖半日,疑惑道:“给……陆琚的?”

“多半是。”云翳点了点头,“秦优那小兔崽子心眼多,还全都是长歪了的,太后放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迟早要捅出大娄子。”

陆霓心下称奇,沉吟道:“不是说太后最近不怎么使唤秦大明了,他这侄儿倒混得风生水起。”

这日晚间,皇帝在慈宁宫陪太后用过晚膳,听了满耳的训诫,一回到寝殿,便扯着领口喊热。

秦优忙上前给他宽衣,厚重的龙袍褪下,陆琚坐在椅上长长出了口气,心头有股躁怒蠢蠢欲动,被他再三按捺下来,叮嘱道:

“小优子,这次祭天要出去两三日,那个药你记得带上。”

“主子放心,别的都可不带,仙丹定不能忘。”

秦优生得脸盘白净,一双眼漆黑灵动,一瞧就是个机灵的,唯独颊侧颧骨微微凹陷,显出几分阴柔气。

他把龙袍在一旁架上挂好,去一旁案上沏了盏龙团,试过茶温刚好,端给皇帝,之后便在旁跪下,替他揉捏小腿。

秦优轻声细气说道:“先前在慈宁宫,陛下听训站足小半个时辰,腿脚肯定乏了,奴婢给您捏捏。”

陆琚阖着眼,浓眉紧锁,“朕知道,母后说那些是为朕好,怕朕明日在大典上……又丢脸。”

“不会的,陛下,以后再不会了。”秦优柔声劝慰,“陛下服了究源丹,体内的真龙之气日渐复苏,如今精神旺健,气度威仪与日俱增,大臣们哪个不说,陛下精进神速,连管太傅也见天儿夸您呢。”

陆琚牵动唇角,笑着斥了句,“胡扯。”

真龙之气这等荒谬之言,起初他也是不信的。

但自从第一次用了那丹药,如同吃下定心丸,上朝时的畏缩胆怯一扫而空,果真是神奇得紧。

“是,奴婢啥都不懂。”秦优笑嘻嘻奉承,“陛下是真龙天子,这仙丹它才能起作用,往后谁也不敢再说那些胡话,更不敢小瞧咱们陛下。”

母后这些日子一直给他灌输这些,他也越来越自信,皇位就是他的,并不是从别人那里窃来的。

对,他本就是真龙天子。

这时有小内监在外通禀,道解斓求见,陆琚在案前坐正,示意秦优传唤。

如今宫禁城防皆移交至五官中郎将解斓,他今夜来,是向皇帝禀奏明日一早启程事宜。

解斓行至殿前,向上抱拳行礼毕,刚要开口,秦优拂尘向前一扫,和声提醒道:

“解郎将,陛见须行跪拜大礼。”

解斓一滞,侧头看来。

他统御禁军,按宫中惯例,甲胄在身可见君不跪,这新上任的内监总管,分明是跟他找茬。

秦优眼神不避不闪,拂尘又搭回臂间轻**了**,笑容不减,回头去看蟠龙金案之后的皇帝。

陆琚高踞上首,神色威仪凛然,敛眉垂目翻动案上奏折,像没听见。

解斓性子沉稳,过去虽不在京城,却始终秉持忠君之志,既然皇帝要给他这新任督将一个下马威,做臣子的自该受着。

他撩袍双膝跪地,玄甲砥砺在金砖地上,发出铿锵铮鸣,“微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陆琚方微微抬起眼来,“爱卿平身。”

陆家在皇位之上空有其名的状况,已有数十年之久,先帝在位时,还常在早朝上当着众臣的面,被昌国公季威反驳得无话可说。

陆琚认为,眼下季、解两家伏首称臣,正是他改变现状、夺回皇权的大好时机。

如季湛那般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还不是要被太后撤去兵权,那么新上来的解斓,也必须好好敲打一番。

这次祭天大典,太后着实耗费心神,光日子就更换了三回,由司天监千挑万选出,绝对不会行云布雨的艳阳天。

出城盛况蔚为壮观,万人空巷。

皇家车驾打头,自隆安门出京,禁军环伺在侧,玄天骑开道护送,后面跟着官宦权贵的马车,足足花了数个时辰,才依次在城门出尽。

队伍过于庞大,路上的行程便要花费一整日。

快到日暮时分,早一日已抵达堒台的季以舟,先看到从官道另一头过来的宁王车驾。

他脸色阴沉,看着陪同而来的云翳,眼带责备一言不发。

云翳无奈喟叹,“嗐,咱家也拗不过殿下呀。”

陆瓒先向季以舟拱了拱手:“还要多谢季大人鼎力相助。”

季以舟浅淡的眸光落在宁王身上,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拖油瓶,却也深知,这是她的软肋,是她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难免心下升起酸涩,沉声道:“今次太后是打定主意,为的就是让你们首尾两难兼顾,再一同发难。”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不,太后忌惮的人是我,只要除掉我,皇兄便无后患。因此,只要我在这里,长姊定可安全。”

季以舟眸中流露几许异样的嘲讽,在他二人看来时,敛去眼底情绪,摇了摇头。

“宁王过于自负了,昭宁因为你,跟太后的梁子结得太深,只怕就算你把小命双手奉上,她也不会放过你姐姐。”

陆瓒面上闪过痛苦之色,他从来都知道,却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宣诸于口,含了一丝悲愤,反击道:“既然司徒大人如此关心长姊,为何还留她一人在京?”

季以舟神色冰冷,心头却有万般无奈,及隐不可察的惶恐。

他又能如何?这是她的决定。

当她宁可违背本心委身于他,也要让他答应看顾宁王时,这份惶恐就在胸口悄然滋生。

季以舟冷然凝视面前两人,“云总管,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日午时前,让宁王身患重症,无法继续典礼,你若做得到,我就带你们一同回京,再晚,那便恕不奉陪。”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握紧,“临安县衙当日抓获撞张院判落水的醉鬼,如今就关在廷尉府诏狱,我今早刚接到的消息,那人有个妹子,在宫里做事。”

“桔梗!”云翳瞳孔一缩,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连成一线,已有了隐隐的猜测,喃喃自语:“太后这招……太狠了!”

*

长公主府所在的清平坊,正是通往隆安门的必经之路,府门外车水马龙,快至掌灯时分才消停下来。

入府后城中宵禁,快一更时,府门被人重重砸响,门房出来应时,被一个差役推搡开来。

随后,厚重的朱漆铜门被人以重物撞开。

陆霓来至前院时,吕良正带着一众府兵,与十数名廷尉府衙差对峙。

她目光落在抄手立在门廊下,一身正三品官服的人身上,认得这就是廷尉府正监彭经浩。

“彭大人,本宫这是犯了何事,要劳你亲自大驾光临?”

“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

彭经浩踱上前来,眼神带些游移,避免与她对视,“下官手头有桩案子,牵涉到贵府的人,这才冒昧登门。”

“哦,什么案子?”陆霓神态自若,淡声笑道:

“既是本宫府里的人,你要谁,只管带走就是,本宫一向遵纪守法,这点小事,怎会为难彭大人,更犯不着让人来砸本宫的门。”

彭经浩嘿然一笑,“是太医院院判张庭春一案,听闻殿下前些日还派人查访过,不知……眼下可有兴趣去听一听?”

“没兴趣。”

陆霓直接摇头,吩咐吕良一声:“送客。”

一众府兵顿时围上前,长公主府的护卫之力,比起寻常世家权贵丝毫不弱,仅是彭经浩带来的这点差役,若非出其不意,根本连门也进不来。

“慢!”

彭经浩喊了一声后,唇皮掀动半晌,最终还是说道:“实际那人业已投案,供出的幕后主使……正是殿下。因此,您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下官走一趟了。”

陆霓负手而立,神色清冷,“若本宫不愿呢?”

吕良等一众护卫立时抽出佩刀,铿锵声整齐划一,气势惊人。

便听府门之外,有人扬声大笑,“陆昭宁,怕是今天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