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已过, 陆霓立在廊下,白日睡多了,这会儿一丝困意也无。

望一眼黑寂的西厢, 那人在这院里一住多日, 现下总算走了,倒生出几分不惯。

往前府去见二公主,进去时, 陆霏果然还未睡, 一见她便扑过来跪在裙下,“长姐,你要救我。”

陆霓能想到,她深夜不回宫, 大抵是有要紧事, 且与太后有关。

低垂眉眼看着她,默然叹口气, “说说吧。”

“娘娘她、要把我认到名下。”陆霏拉着她的袖子, 眼泪哗地涌出来, “长姐,我该怎么办?我母妃她……她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二公主的生母胡昭仪, 是后宫除了皇后和贵妃之外, 唯一生育过的妃嫔, 一没家世二没手段,身体还不好,病了十来年,全靠汤药吊着性命。

身为公主, 陆霏恨嫁, 还想嫁得好, 都是为了能让母亲在宫里日子舒坦些,不必为每月的药钱四处赔笑脸、讨人情过活。

太后把她认归名下,明面上是抬举,让她成为嫡出公主,实际却是硬生生拆分她母女,没了女儿照应的胡昭仪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自不必说。

太后这是诛心呐。

陆霓在椅上落坐,照她脑门戳了一指头,“让你别去招惹她,你觉得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很够用是不是?”

陆霏伏在她膝头只顾着哭,陆霓心下烦闷,推她一把,“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老实交待,那何必来找本宫?”

“我、我都说了呀,长姐你不是都知道了嘛……”陆霏抽泣着支支吾吾。

陆霓冷笑一声打断她,“你是觉得现在有了尊号,想出宫就出宫,本事大着呢,那别在本宫面前哭惨,找别人帮你呗。”

陆霏眼珠子转了转,这才磨磨蹭蹭从袖子里摸出块宫禁令牌,“这……是解太尉给我的。”

陆霓白了她一眼,侧身挪开些,不肯理她,“让他替你去跟太后求情。”

陆霏扭捏着又来拽她袖子,“长姐……”

陆霓把她手扒拉开,扫了眼站在屋外的宫女,二公主今天带的不是银杏。

上次就想提醒一句的,太后在她们身边安插眼线,早就是惯用手法了。

“你要真想以后好好的,就少掺合解家的事。”

陆霓恨铁不成钢,点着她额角,“把你那点儿心思收了吧,莫要肖想解斓,你以为淳安嫁不了,就能轮到你了?”

解斓是解家的天之骄子,太后如今与解知闻走得这样近,他的婚事只能是政治联姻。

“长姐,你就帮帮我吧。”陆霏仰头哀求,“我又不让你白帮,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小丫头在宫里钻营几年,拿钱从宫人口中探来的小道消息也不少,陆霓这才挑了挑眉,赏了个姑且听之的表情给她。

“太后在你身边还安了个人。”

陆霏言之凿凿说完这句,很有点待价而沽的得意,抿唇看着长公主。

陆霓想到桔梗,这会儿连眉毛都懒得动了,淡淡嗯了声,“谁。”

“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上次听到太后跟秦大明说……”

陆霏一手撑在小几上,神秘兮兮凑近,“把那人的哥哥投进大牢,一听就是变着法儿要害你呢。”

这么说,桔梗是因家人被太后拿捏,才来算计她。

太后使来使去就只这么一招,跟当年任嬷嬷的情况差不多。

陆霓心无波澜,只觉厌烦透顶,陆霏又道:“反正你自己小心点,祭天大典,偏不叫你去,谁知道娘娘打得什么主意。”

太后的行事始终跳不出深宫妇人那套,睚眦必报,秋后算帐,心眼跟针尖那么大。

只看她听政以来所作所为,排除异己,厚封外戚,桩桩件件只顾眼下那丁点利益得失,连后宫一个病弱无宠的太妃也要算计。

再看她给两个庶子女赐的封号,全无容人之量。

福顺——服顺,就是要二公主乖乖听话,至于皇帝唯一的弟弟,赐号为“宁”,太后这是有多忌惮,阿瓒哪天起兵造反么?

以这般妇人见识把持朝政,长此以往,恐怕难以服众。

陆霓走时,给了福顺公主一句忠告,“找个门第低些的郎君吧,只要不掺合朝堂纷争,太后自不会跟你过不去。”

至于听不听得进去,便不是她这长姐能左右的了。

*

季以舟此时身在廷尉府外,平长任秋一面鞠躬作揖,一面抹着冷汗赔笑。

“司徒大人,这么晚了,彭正监他真不在。”

“不在没关系,本官去诏狱提个人,你带路吧。”

“这……司徒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

任秋满脸堆笑,拒绝的话出口,只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从前这人常年佩一张狰狞面具,叫人望而生畏,有活阎罗之称,如今不戴了,这张脸生得白净,乍瞧少了杀伤力,然那目中森冷幽深的锋芒,却依旧叫人胆寒。

“您如今毕竟不管着军务,这……廷尉府的诏狱,那都是奉上谕关押的要犯……”

任秋解释得嗑嗑巴巴,心说你一文臣,再是正一品,也不能随意插手刑狱的事儿吧。

季以舟微一颔首,语气听上去甚是温和,“也是,这个时辰了,彭大人若无公干,想必是已归家。”

不过是寻常的一句客套话,任秋却立时慌了神,连忙摇手,“不,不,彭大人没回家……”

那还是去年的事,工部侍郎收受贿赂、贪墨巨额工款一案时,首犯高成事先得知消息,闻风而逃。

当时负责缉拿的,正是新上任的三军督尉季湛。

甚至他人都未出城门一步,只率兵将高侍郎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放出话来,若高成三日后仍不出现,便一日杀十人,直到将高府满门亲眷杀得一个不剩为止。

当时已逃出京城的高成,听到这个消息后,痛哭流涕回来投案,他这罪并不累及家人,因此才会孤身出逃。

后来高侍郎咒骂季湛的话传出来,才坐实他活阎罗的名声。

这京城里的官员,谁没个一家子老小,得罪了他,那便全是现成的活靶子。

眼下季司徒这一问,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哦?”季以舟身形极高,垂眸看来时,挟着一抹似笑非笑,“本官也是前些日子听人说起,道彭大人在兴栏街置了座外宅,那位如夫人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么好的事儿,彭夫人应该还不知道吧?”

一门之隔,正在偷听的彭经浩腿一软,险些顺着墙根哧溜到地上去。

他这次禀上命行事,早已想到会因此得罪季湛。

威胁家眷这招他倒不怕,他孤家寡人一个,前两年才靠娶了位世家高门的贵女,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家里那头母老虎,他早就看腻了。

妻子仗势欺人,自己生不出还不让他纳妾,眼看他老彭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儿就要绝后,这才在外偷置了一房外室。

他掌管廷尉刑狱,手下做的都是机密事,这房外室安置得极隐秘,没想到这也能被季湛给挖出来,真是绝了。

便听一声轻笑隔墙传来,“彭大人,好自为之。”

彭经浩腿一软,这次结结实实坐在地上起不来。

*

陆霓今晚不想回兰台苑,到香樟馆来找表姐。

凌靖初时常来府小住,这香樟馆就是专门留给她的,离宸哥儿的住处也近。

先前云翳拦住陆霏时,凌靖初便也未跟进去,她是知道长公主的,从不让她过多涉及宫里那些纷争。

陆霓到来时,凌靖初才刚睡下,一手撑头拍拍床榻,调笑她道:“来,今晚表姐给你侍寝。”

陆霓面色微赧,自觉那点儿糟心事儿,都叫她给看穿了。

摘了斗篷褪了外衫,只着中衣跳上榻,从她身上翻到里侧的时候,凌靖初忽然拽住她胳膊,一手点着颈下。

“这儿怎么磕的,都红了。”

“诶,没有,你看错了。”

陆霓滚倒在榻上,赶紧拿被褥裹紧,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水润的桃花眼在表姐的炯炯注视下,慢慢移向一边。

“你、你们两个,今日真……”睡了?

凌靖初恍悟,她这掐指一算,也太准了。

上次陆霓在侯府过夜时,就把三年前那段孽缘,跟表姐一五一十交待了。

因此上,凌靖初实际是继云翳之后,第二个有点看好她和季以舟的人。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他们姐弟俩能在宫变那种混乱处境下保全性命,季督尉多少是有功劳的。

以及要不是有他从中作梗,裳裳真要嫁了季澹那纨绔,将来还有的苦头吃呢。

姐妹俩头挨着头说悄悄话,陆霓把今日事大略说了,表姐毕竟云英未嫁,那些羞涩难言的帐中情.事,便没说得太详细。

听到最后,凌靖初却有几分感叹,“裳裳,这天底下哪个男子,在床榻上不是只顾自己舒坦,像他这样的,可谓少之又少了。”

于床笫间取悦女子,大概只有淳安府上那几个面首,方会如此,但那些人所求不过富贵荣华,仰人鼻息而活。

季以舟却是强势霸道,视她为禁脔的意图丝毫不加掩饰。

陆霓轻哼一声,“他面上称臣,私下里却行事孟浪,难道不是跟以前昌国公对待父皇那套一样,表面逢迎,实则包藏祸心。”

凌靖初觉得她这想法有点偏激,一时却又想不出词儿来反驳,“这、男女之间和朝堂之争,怎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

陆霓哑然,太多事不能告诉表姐,她和季以舟这段姻缘,掺杂太多复杂因素。

眼下是她有求于人,须得放下自尊和颜面,任由他索取强占,这与两情相悦**,完全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