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霓稽首跪拜,姿势矜贵端正,如行云流水,纹丝不错。

这一拜下,便等同承认了季姝拿出的这封遗诏,从此后,这张皇位就是大皇子陆琚的了。

新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愣怔发呆,到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忽见一贯凛然尊贵的长姐在下叩拜,下意识连忙摆手,嗫嚅道:

“长姐不必多礼……”

一旁比御座高出半阶的座位上,季太后蓦地侧目望来,吓得陆琚一个哆嗦。

母后说了,要他多听多看,少说少做,一切皆由她周旋即可。

他忙肃了脸色,腰杆挺得笔直,道了声:

“平身。”

陆霓的知情识趣,本该季太后感到些许快意,现下却被儿子的蠢笨搞得**然无存。

待到开口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柔和蔼,切切关怀:“哀家听说二殿下受惊了,可有受伤?”

“幸得有季督尉,及时带人扑熄大火,若是再晚一步,摘星阁兴许就被火势压塌了。这要砸下来,我和二殿下一同殉死,追随父皇西去,倒也可全我姐弟一片孝心。”

陆霓越说,季太后的脸色就越阴沉,频频向一旁就坐的季湛投去阴恻目光。

陆霓则目不斜视,连余光也没瞟一下,安然说道:“二弟险些被一截断栏砸到,受了惊吓,太医来看过,开了定神药服下刚睡过去,耽搁前来拜见……还望娘娘体恤。”

“无事……那便好。”

季太后暗自深吸口气,缓和下情绪,“这也太不小心了,宫中失火,稍有不慎便会酿至大错,昭宁,长信宫一向是你自己打理,哀家原也不曾过问,如今出了这样的纰漏……”

“儿臣定会严查。”

陆霓不给她拿捏的机会,迅速接话,“待查出是何人过失,再交由娘娘处置。”

“也罢……”

季太后被她一噎,滞了滞,吩咐秦大明:“待会儿你跟着长公主去,那些不守规矩、惯会偷奸耍滑的,按宫规都处置了,一个不留。”

“是。”秦大明赶紧应喏。

陆霓默然抿了抿唇,再次开口,语气坚定,“昭宁自请,愿往北燕和亲。”

自进来后,她一句未提父皇因何亡故,既无追究问责,也不曾哀戚悲痛,看上去,对这桩已成定局的大事安然受之,冷漠的连悲伤都不曾有。

她肯如此顺从,更自请和亲。

太后气闷,要说的话,都被她抢着说完了。

新帝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北燕可不是好去处呐。”

季太后慢条斯理说道:“身娇玉贵的,你父皇刚走,哀家就送你到那北蛮子的地界受磋磨,这话要说出去,百官该责哀家刻薄了。”

“还请娘娘允准,让二殿下封王离京,就居藩地。”陆霓直言。

眼下父皇都不在了,母慈子孝这套还做给谁看?她今天是来谈条件的。

季太后干脆摇头,仍是惯用的托辞,“二殿下年纪未到,哀家不能坏了规矩。”

正熙帝数次欲立嫡出的二皇子为东宫,皆被昌国公、解太尉等人拦阻,这些人便是搬出祖宗礼法,道皇子年满十五才可封王就藩,册封太子也该如此。

陆霓垂眉敛眸,话锋一转,只得顺着和亲继续说。

“昭宁生来锦衣玉食,皆受之于国,自当以己身报之。”

她微微侧首,自入殿后,这才第一次向坐在一旁的季督尉投去目光,略一颔首。

“近年北燕频频进犯边关,便如两年前,竟潜行越过幽州数座关城,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飞棠关,若此处被破,快马不过三日,便可抵达上京,以京城的兵力绝难抵挡,岂非国破家亡,仅在一夕。”

她侃侃而谈,听在解知闻和季湛两人耳中,这番见识难得出于一个深宫女子之口。

解太尉暗道,果然,长公主过去还是藏拙了。

“昭宁愿以一己之力,身入北燕,心系我大庸,日后再有这等重大敌情,亦可提前示警,为朝廷耳目。再者,一旦两国联姻,起码可让边关将士多几年安稳太平,少些流血捐躯,朝廷国库可得丰盈。舍我一人,换得国泰民安,亦不枉父皇养我育我之恩。”

在座两人,解知闻掌管兵部,季湛新任家主,日后即可把持户部权柄,这两人比朝中任何一个大臣都清楚,和亲是桩成本低、收效大的便宜买卖。

但也正因这两人行伍出身,要让一个女子牺牲自己,来替边关换取太平,这也令任何一个历经过沙场的铁血男儿,深感羞耻和惭愧。

解知闻微微动容,张了张口,欲向太后求情,新帝已然顺利登基,不若就给二殿下封个王,打发到偏远藩地去,也不怕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向上未及开口,却又被季太后冷冰冰的眼神打住了。

任凭陆霓说得天花乱坠,季姝却是知道她的,惯会巧言令色。

这点儿东西,打动男人的恻隐之心兴许够了,到她这儿,却还差些。

她抬手轻抹眼角,感叹道:“昭宁,你一向不与哀家亲近,你父皇一走,就想带着弟弟远远避出宫去。可……哀家过去从不曾亏待你姐弟俩,如今还想借着机会,好好补偿补偿你们,怎舍得让你去那苦寒之地侍奉北蛮?”

说得够直白了,陆霓一时哑然。

太后长长的护甲轻敲在扶手上,苦口婆心接着吓唬她:

“你可知,北燕王廷乱得很,王位几年一换,你真过去了,没几年丈夫一死,就得嫁给继位的新王。一女侍二夫……没准儿还不止呢,你自小受礼教长大,这般耻辱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过不下去,就赶紧自我了断。

陆霓迎着她期盼的目光,勉为其难:

“可……眼下新帝初登大位,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前些时还听闻幽州那边军情紧张,要多发粮晌、征兵驰援。和亲一事,宜疾不宜缓,我若不去,难不成叫二公主去?还是澄安?”

正熙帝膝下二子三女,二公主陆霏的生母徐美人位低言轻,连带着她也不受宠。

三公主封号澄安,季太后亲生,往后的待遇眼见是水涨船高。

陆霓把问题踢回给太后,总算堵住了她的嘴,却依旧咬死不松口,分明还是想把阿瓒困在皇城,任她搓扁揉圆。

“幽州军情,自有解刺史及众多将士担着,长公主不必多虑。”

清朗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季湛,被面具覆着的脸看不出表情。

他来打什么岔?陆霓不由睇一眼,灯火通明下,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分明,倒也颇显俊俏。

想起他是美是丑的传言,她难免多看两眼,目光落在那截笔挺鼻梁上……

愕然中,生出几分难以置信。

待她收回心神,再次打点精神游说太后,言谈间骤然轻快几分。

“娘娘是知道我的,这些年在宫里耳濡目染,得您熏陶,宫廷里的勾……人情往来,差不多也门儿清了。日后去到北燕,荒蛮之地的人,到底心眼儿瓷实些,只要我肯用点心思,要不了一年半载,也能占稳脚跟。”

对上太后逐渐铁青的脸色,陆霓缓缓勾唇,展开个妩媚动人的微笑,那双墨玉般的眸却清冷如寒潭。

“太后放心,儿臣定不会学前朝那位祸国妖姬。”

前朝曾有位公主和亲异族,便如季太后所言,一连嫁了四回,最终却在异国独揽大权。

因对故国怀恨在心,屡屡出兵挑起战乱,致使两败俱伤、国力衰退。

一场和亲到头来,反成灾祸的源头。

季太后算看出来了,她这是利诱不成改威逼,若坚持不让陆瓒就藩离京,以陆霓的手段和心机,她的确做得出来。

“放肆!”

太后厉喝一声,“你父皇的灵柩还在这紫宸殿,你身为他最爱重的长公主,竟然出言不逊,简直大逆不道。”

“昭宁一心一意为家国筹谋,何曾说过不逊之言?”

陆霓敛去挑衅的傲慢,唇角柔和下来,换上一副低眉顺眼。

“娘娘说得没错,嫁到那蛮荒之地,到底凄凉还是美满,如鱼饮水,外人又怎会知晓。只是可叹远离故国至亲、归期无望,昭宁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这番提醒再明显不过,太后厌憎长公主,巴不得她和亲过去,过得越凄凉越好。

可是,好不好过,隔着千里之外,她也瞧不见呐。

抛开先前的威逼利诱,唯独这句,最能打动季太后,她怎甘心长公主受尽折辱磋磨的时候,却不能在边上亲眼瞧着呢?

陆霓压根就没想过和亲,她若离京远嫁,即使阿瓒真能封王就藩,恐怕还未走到封地,半路就已被太后的人暗算了。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多些讨价还价的余地罢了。

御台上下,斗了四年的宿敌沉默对峙,从前势均力敌,如今形势陡转,成为阶下囚的那个,却不甘任人宰割。

季太后天生一双含笑眼,柔眉弯目,不笑时也像笑,眼角一丝细纹也无,漆黑的眸底波澜涌动。

的确,不该让她去和亲,甚至,昨夜没能及时让她死掉,季姝也一点都不后悔了。

“哀家怎舍得让你去北燕,昨夜陛下临终时,哀家亲口向他承诺,要一生一世照料好你们姐弟俩。”

季太后笑得越慈和,陆霓的心就越痛。

提到父皇,她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斑驳血痕。

棋逢对手这么些年,季姝最知她的软肋所在,伤口撒盐更是做得娴熟,温声道:

“你也知道的,澹儿仰慕你这许多年,一心想要求娶你。昭宁,你父皇不在了,嫁到季家,世子定不会薄待你。”

作者有话说:

陆霓:本宫要去和亲,当个祸国妖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