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扯了张条凳坐到刘婆子面前, 柔声细气道:“哎哟瞧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

烛火明灿落在他脸上,能看清瞳仁间一层薄薄的白翳, 令他显出两分阴森可怖来。

刘婆子被关了几日, 委顿得嗓门都不洪亮了,哑着声儿哀求,“云总管, 老婆子冤枉啊。”

“知道的, 咱家这不是来帮你了么。”云翳从怀里摸出个药包,“吃了它,你就会说真话,冤屈不就洗脱了。”

“好好好……”刘婆子连连点头, 毫不犹豫张大嘴, 等着他喂药。

这府里人都知,云总管本事大着呢, 生死人肉白骨, 死人能治活, 活人也能给治死……

因此没人敢得罪他。

刘婆子敢吃他的药,本身就是一种自证清白。

云翳便把药粉倒进她嘴里。

其实哪儿有什么让人吐真言的药?真这么神奇, 他早喂给太后吃了。

幻剂入口, 刘婆子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 云翳把那天的经过又问了遍,说法一致,他心里多少有了数,起身离开。

*

凌靖初到来, 陆霓让人去西厢请季以舟时才知, 那人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搬离正房后, 两人之间的相处倒更像夫妻了——是那种感情不怎么样,不大见面、各忙各的夫妻。

季以舟开始早出晚归,俨然把她这儿当成自己家,出入招呼都不打一声儿。

陆霓啧啧叹气,明知道今日漓容郡主一来,宸哥儿的身世就该大白了,他这会儿避出去,分明就是心虚,不想承认罢了。

“怎么了这是?”凌靖初奇道。

前段时间听说季督尉住进长公主府,她就没过来瞧宸哥儿,跟解斓一样的想法,怕打扰了他俩。

昨日陆霓派人来请,一见了她,倒像抓到救命稻草。

“唉,别提了……”

陆霓把事情一说,凌靖初跟她一模一样的表情,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接着不约而同捧腹轰笑。

笑完,凌靖初神情严肃,郑重道:“裳裳,他喜欢你。”

轮到陆霓笑不出了,摆了摆手,撇过此事不提,她今儿还得跟表姐坦白呢。

陆霓带她进了书房,挥毫书就一幅横披,搁下笔,她微垂着头,纤长睫羽抬起,眼含歉意,抿唇看着表姐。

凌靖初面上的笑容一点点落下,转为震惊和讶然,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撑着额头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陆霓别说话。

让表姐静静。

同样的事,一个字没说,凌靖初就懂了,陆霓心想:季以舟果然是头蠢牛。

“你、你……好你个裳裳呀,骗了表姐这么些年!”

凌靖初起身站成只茶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脸上是想哭又想笑的模样,连连嗟叹。

“枉我日思夜想,老太太找的那些一个瞧不上……”

其实长公主开书坊的事儿,她也听到些传闻,更知道那两个面首,裳裳跟他们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如今外界都称,甘霖先生是长公主府的清客。

她还想着,明日让裳裳牵个线,见见真容,谁知……

那是个冒牌货,真“先生”就在眼前。

“……散作甘霖洗瘴烟。”

凌靖初喃喃念诵,一脸失魂落魄。

陆霓在她边上一个劲儿作揖讨饶,“表姐,裳裳错了,要打要骂全凭处置,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嘛。”

说着,扭股儿糖一般缠在表姐身上。

要叫季以舟看见这一幕,恐怕会气到吐血。

这般会撒娇扮乖的长公主,要是拿这个态度来跟他澄清当日的事实,他一定甘之如怡,不,欣喜若狂。

眼下,他正在皇宫听封。

作为新帝登基的首要功臣,太后十分慷慨,册封季湛为正一品大司徒,位列三公,文臣之首。

要知司徒一位,再往上便是相国,那方是货真价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那个位子,据季以舟揣测,太后应是留给解知闻的。

这是茜娘的口供起了作用,季家三位族老跟太后力争来的,除了一个后位,还有他这家主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但实则,是明升暗贬。

在太后和解知闻看来,季湛兵不血刃换防禁军,成就新帝大业,接下来就该交出京畿兵权。

司徒位高权重,掌的却是民生户部——该季家出钱的时候到了。

解知闻笑容可掬,一口一个贤侄,道贺后安抚地拍着季湛肩头。

“军务上的事交给你义兄,玄天骑本就是他一手创建,贤侄你当可放心。”

季以舟含笑点头,“多谢太尉体恤,军饷案全靠兄长才得以水落石出,接下来缉拿要犯,正该他回来执掌玄天骑,之后劳碌奔波,还得他辛苦。”

青翼军饷案,解斓依了他的主意,只查到行贿关城的商队这里,就此掐断。

若非京畿军务是移交到解斓手上,在季以舟来说当算以退为进,他是不会这般轻易妥协的。

解知闻手捻朝珠,目光不经意打量在他身上,欣慰而笑:

“如今户部有了水运司这个新衙门,开凿运河兹事体大,季司徒子承父业,如今比起国公爷已是更进一步了。”

兵权在他这个太尉来说倒是小事,让他最为眼红的,自然还是季家的财富,说着这话时,解知闻眼中不经意流露一丝贪婪。

“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哇,二郎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你比他还要早一步位列三公,季湛,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将来这朝堂,迟早是你们的天下。”

“伯父说的是哪里话,我等的见识阅历,怎能和您相提并论,太尉运筹帷幄,辅佐太后和陛下劳苦功高,将来也还是要以您马首是瞻的。”

季以舟做了文臣,好似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文臣该有的圆滑,而非一介武夫。

两人逢迎奉承,言笑甚欢,任谁都瞧不出,私下里明枪暗箭,已厮杀得鲜血横流。

新帝登基已近两月,改年号崇明,除封赏功臣,另皇亲宗室照例也有进封,除了已有封号的两位,陆霏赐号福顺,陆瓒封为宁王。

虽是封王,却无藩地,不过空有名号,待祭天大典之后,还需进京谢恩。

*

书坊开张这日,御史中丞王清早早就到了,戚横元亲自将他迎到二楼静室,又等了一刻钟,长公主的马车才姗姗而来。

车上下来的却只有一个云翳,王清见他时略有怔忡,探问道:“昭宁殿下她……”

云翳矜持一笑,“这等场合,殿下不好亲自出面,王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跟咱家说,定一字不漏带到。”

长公主自益陵归来后,便成日足不出户,明显是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低调行事。

王清先前两次出力,眼下却不可亲自登门求见,原想借书坊开张见一面,谁知长公主竟谨慎如斯。

“也好,也好!是王某想得过于轻忽了。”

王清捻须轻叹,“实际前些日,某还去见了二殿下一面,哦,如今该称宁王了。”

云翳不动声色笑道:“宁王读书向来刻苦,鹿铭山离得益陵又近,咱家听殿下来信说起了,与书院众学子相谈甚洽。”

“某在书院教经史那两年,还曾拿殿下的文章给他们做过范例,那时殿下不过刚满十岁,便已熟读四书五经,这两年越发进益了,实在是天赋异禀,难得之至。”

王清夸赞一番,大有未得英才而教的遗憾。

云翳微一挑眉,“听闻前些日,太后择了管献宇老大人给陛下讲经习典,不日就是太傅了,可惜……管大人到底年岁大了些。”

朝中论文才经纶,王清可为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年纪也才刚逾四旬,正该是文臣大展鸿图的最佳之年。

原先正熙帝也曾起意,待陆瓒年过十五立为太子后,便由他来做太子少傅的。

王清笑得谦逊,面上一点看不出端倪:

“呵呵,如今某这中丞也成了个闲职,倒是能多得些时间,时常去书院走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正是。”云翳与他一同展颜,各自心照不宣,趁机又提了一句荐姚子玉去书院的事,在王清来说,自是小事一桩,当即应允。

“哦,还有一事,恐怕王大人还未听到消息。”

探完王清的口风,云翳这才说道:“耿太傅出事了。”

王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沉稳的面容一瞬青白交加,“太傅他……?”

云翳沉重点点头,“未至徐州便遇害了。”

“可查出是谁人所为?”

“山匪。”

王清默然不语,抬首去看挂在墙上的那幅《伯远帖》,遗诏他是亲眼看过的,已然猜到长公主此番用意。

半晌,他嘿然冷笑,“太傅乃士林之首,文心所向,放归山林之日竟遭宵小戕害,将来真相大白之时,这天下的读书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干戈将起啊……”

意思点到,两个明白人便不须再多说。

其实陆霓今日是要来的,车至半路,却被季以舟给截住。

“上哪儿去?”

他就是明知故问,陆霓挑起车帘,诚意邀请,“本宫的书坊今日开业,你不是老惦记甘霖先生,走,随本宫去见见。”

季以舟上了车,擒住她皓腕一声冷笑,“小白脸有什么好瞧的,臣带你去见个人。”

不由分说拖她下来站定,季以舟微一愣神,目光在她身上徐徐逘巡。

她今日衣饰华贵,一身晚烟霞曳地云缎裙,宽大裙摆上绣满金丝牡丹,极尽妍丽夺目。

原来,她不着孝时,一颦一笑是这般动人的妩媚风韵。

两只大手合住的腰肢不盈一握,几乎令他不忍挪开,随后轻轻一托,把人放到马背上。

陆霓是会骑马的,但今儿穿的这裙子只能侧坐,蓦地被搁到上面,险些向后仰栽下去。

季以舟随后翻身上马,大氅一扬将她裹在怀里,轻夹马腹疾驰而去。

“诶……”这人已是霸道得没边儿了,陆霓愤愤掐他手背,“你要带本宫去哪儿?”

今日他要说不出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回头她就命吕良把府门围个严实,再不叫他进。

季以舟在她耳边挑衅一笑,故意要卖个关子,“西九巷。”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阿柏,你说谁们感情不怎么样?

阿柏:额滴好大儿,跟妈妈说话温柔一点。

季以舟:本相的温柔只给裳裳。

阿柏:……你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相爷。

季以舟: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