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我……你还想骗我!”

陆霓实在难以想见, 心性冷漠、恣睢暴戾如他,会有这样一面。

季以舟神情激动,眼中蕴着狂怒, 却又含了一丝祈求, 指着宸哥儿,“他……他就是我的……”

语声中几乎带了哽咽。

宸哥儿大抵是觉得这个新怀抱很稳,这会儿又不怕了, 张着乌溜溜的圆眼睛, 显然有些好奇,忽地伸出小手,抓住了竖在眼前的那根手指。

季以舟一瞬呆滞,低头去看他, 愣怔间, 心头被欺骗的委屈、暴怒,全都烟消云散。

指上传来的触感温热软乎、湿哒哒的, 没有丝毫犹豫, 是一种全心全意的依赖。

他从未体会过。

陆霓轻步靠近, 试探地把手搭上他小臂,对方没有抗拒。

继而, 她把自己挤进这个怀抱, 一点一点代替宸哥儿, 把他从季以舟手里揽过来。

季以舟像是全身脱力,任由她摆布,孩子被她抱开,转身递到张着双手、神色焦急的丁嬷嬷手上。

老嬷嬷接过后, 立刻向后退出好几步, 抱着宸哥儿一屁股坐到石凳上, 长呼一口气。

“哎哟我的个天爷诶,可吓死老身了……还说这孩子是个天煞孤星,没爹没娘、世上再没一个人稀罕他,谁知今儿个……”

春桃在后忙捅了她一下,丁嬷嬷咽了口唾沫,停住口。

李其从那边追着过来,早已傻愣在半路,主子……竟还有个小主子?!

就见长公主伸出手牵住他家主子,不知说了句什么,随后主子便跟在她后面,一路往内府的方向走去。

李其扬着嗓子喊了声:“主子,你今天还……走么?”

最后两字轻飘飘落下,没得着半点回应,他点了点头,懂了,主子肯定是不走了。

“肃宁侯无子,这事朝野皆知。”季以舟语声确凿。

陆霓无奈苦笑,“是,原本大舅是没儿子,我们也是在他战死后才得知,他在外养了一房……外室,宸哥儿是他的遗腹子。”

季以舟不信,长公主未婚有孕,也可将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生下孩子后随便找个借口,就可养在身边。

“既是侯府的孩子,为何养在公主府?”

“这、这不是表姐心有芥蒂,不愿认这个弟弟嘛,本宫就跟老太太商量,把人先接回来。”

“外室子?”季以舟吐出这三个字时,表情又回复以往的阴厉冷酷,“长公主这么心善,会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外室子心怀同情?”

你这明明就是无理取闹,指桑骂槐。

陆霓气结,纤秀柔荑伸到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本宫从未觉得外室子卑贱,孩子他有什么错?”

“再者,本宫是他表姐。”

这话出口,随着一声轻叹。

她是正熙帝的第一个孩子,宫中皇嗣不盛,在她之后每一个弟弟或妹妹出生,她就多一分长姐的光荣,也打心里疼爱他们。

这份血缘亲情,并不因他们的生母是谁而改变。

阿瓒对她来说自与别人不同些,那是因为她答应过母亲的、必须担起的责任。

但陆琚、陆霏、陆霭,她也从未把他们当敌人一样看待。

季以舟静静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他依旧没有死心,“他的年纪……刚好。”

“这只是巧合。”

陆霓简直要给他跪了,用那种——成亲多年子息全无的遗憾和愧疚,满怀诚挚对他说:

“以舟,对不起,本宫那次……没怀上……”

不是,她有什么好愧疚的?

陆霓心里抓狂,但眼前这人刚才一副要发疯杀人的模样,她就知道,这个误会今日一旦种下,要是不赶紧澄清,以后只会更难。

难如登天!

季以舟脑子里不停转着念头,既然那次之后,她立刻就找了两个面首掩人耳目,说不定跟别的男人……这才有了孩子!

这个念头一生出,刚才宸哥儿握住他手指时的感觉又袭上心头,酸涩与痛楚,一点一点漫延开来,直至整个胸腔。

“如果……如果他真是你生的,我也……”

陆霓瞧着他通红的眼,忽觉鼻子发酸,自宫变那日见到他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软。

即使她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他也?也会如何?视为己出吗?

联想他先前的失态,这个人,他不会……真的喜欢本宫吧?

陆霓赶紧打消这个意想天开的念头,自己的,还有他的。

“本宫谢谢你,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偏执了,怎么就说不通呢?她伸手抚额,哀叹不己。

就见季以舟眼珠乱转,不知又想到什么。

难道……孩子是她和甘霖的?

他在书房里四处打量,眼神跟他的心一样无处安放,继而定格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他立刻走上前,在落款处找到一枚鲜红印鉴,上书“甘霖”二字。

他于文人墨客这些门道全不通晓,还是这几日叫李其去查了才知,这人是京城名气最盛的书法大家。

“甘霖。”他冷笑着吐出这两个字,指节在上敲了敲,“这是你那相好写的?”

陆霓笑吟吟望着他,“何止这幅,本宫墨室里还收着许多呢,可要去看看?”

“能得长公主珍重守护的男人,光看他的字有何用?”

难怪她到现在还瞒着不肯说,季以舟后悔那日在息丰楼,没有亲自上去瞧个明白。

“怎么没用?”陆霓走到大案前,朝他招招手,“来,你自己瞧。”

她铺开一张全新的浣花竹纸,“看这纸,是不是跟墙上那幅一样?”

又拿了块香气四溢的墨条给他闻,陆霓眼神发亮,引导他窥视自己的秘密。

“甘霖先生的墨宝,纸墨皆为特制,当世绝无仅有,昨夜你去的竹林,其实就是造纸的作坊。”

说完,她提笔蘸墨,在纸上趁兴挥毫,正与墙上那幅一模一样。

陆霓以甘霖为名的笔迹,与平日书写时大有不同,也是因此,这个秘密至今无人发现。

做完这些,她带点羞涩抬起头来,只差一句:本宫就是甘霖。

这样得意得来略有显摆之嫌的话,她不大说得出口。

季以舟心头醋海滔天,勉力维持冷漠,嗤笑一声,“长公主爱乌及乌,连他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陆霓:“……”

本宫为什么要对牛弹琴?

她无力落坐,呆呆出了会儿神,心灰意懒道:“季督尉既然伤势早已痊愈,不如走吧。”

本宫伺候不起。

“婚期不足两月,本督觉得,与殿下的感情还需好好培养。”

季以舟也坐下,大有长住与此的决心,“本督不走了,在这儿住到大婚,想必殿下,不会嫌弃吧?”

目光紧紧咬住她,孩子到底是谁的都还没搞清,就想赶他走?

没门!

他走了,好让她跟那甘霖双宿双栖吗?

做梦!

陆霓眼神呆滞,再次重申昨夜的要求,“咱们眼下毕竟还没成亲,你不能不顾本宫的清誉,本宫不要与你同寝。”

“可以。”季以舟利落点头,“只要在这院子就成,麻烦殿下给本督指间屋子。”

陆霓妥协了,让人去收拾西厢房出来给他住。

季以舟走到门口时,她从后叫住:

“明天本宫就让表姐来一趟,再不行督尉去凌府问问老夫人,宸哥儿的身世,那府里几房人都知道。”

季以舟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心下其实已信了七八分,只是失落难掩,不愿面对。

陆霓在他身后若有所思,他自出生起,便被生父弃养在庄院,母亲由大家闺秀沦落至见不得光的外室,想必也是心绪难平。

他,未曾享过一日天伦之乐。

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怜意,眼下虽处处受他欺压,但起码,她也曾在父母膝下承欢十四载。

而这个男人霸道蛮横的表相下,却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他的背影在眼前,忽然显得不那么高大了,与她初见那夜一样,无助又迷茫。

季以舟刚走,云翳抄着手进来,一副瞧够了热闹的模样,挤眉弄眼道:

“殿下就该索性认下,有这么个假儿子在,季督尉再翻不出手掌心。”

“错着辈儿呢!”陆霓横他一眼,“刚才闹成这样,你就跟边儿上瞧热闹是吧?本宫……”

她低头四看,要找个称手的东西捶他一顿。

云翳从后腰扯出拂尘,柄倒过来递给她,脖子伸长,“来来,打两下出出气。”

季督尉果园抢儿子的大戏,他没能亲眼见着,不过这府里多得是云大总管的耳报神。

他长得白净秀气,不搞怪时的模样儿,很受府里老婆子小媳妇们的爱戴,兼之内监这么个身份,让人不太拿他当个男人,大家都是好姐妹嘛。

“待会儿奴婢再去审审刘婆子。”

长公主出完气,他才说正经事,“明日奴婢得出趟城,去阳天观。”

上次秦大明的侄儿,就是在那儿搞来制人殉的升天丹,陆霓奇道:“你去找妖道嘉木做什么?”

“不是找他。”云翳吞吞吐吐露了个口风,“夷轲道人……啊,就是我师父的兄长,跟嘉木是同门师兄弟。”

“他……人在京城?”陆霓一惊。

这人才是眼下青翼军饷案的主犯,解斓怕正四处缉拿他呢。

她沉下脸,“云翳,这些事儿你还打算瞒本宫多久?”

云翳摆摆手,“你别问,时机到了,奴婢自会告诉你。”

这尊卑不分的态度,要让季督尉瞧见,又该拳头痒了。

一些有伤阴骘的事,云翳尽量不让长公主沾手,这个做法,与正熙帝和许兆是一致的,也是他和长公主主仆一场,最大的默契。

陆霓眉眼间染了一层寂寥,看着他出去,喊了声:“后日书坊开业,你得回来陪本宫一道去。”

云翳插好拂尘,一扬手,算作回应。

作者有话说:

宸哥儿:这个哥哥哭了。

季以舟:叫爸爸……

陆霓、凌靖初:你礼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