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这口废井枯水已久, 平日以石板盖住,防止有人行过时不留意栽进去。

吕良分出一半人手,连夜把偌大府邸搜刮一遍, 到了这里时, 才发现石板已被掀开一半。

“可惜这雨下了一日一夜,属下的人在四周并未发现足迹。照尸身上的浮肿情况,及最后见到她的时间推算, 因是前夜落雨前被人杀害, 抛尸在此。”

吕良未入公主府前做过捕快,查死因分析案情很有一手。

众人此时聚在前府的奉山堂,当归的尸首暂时安置廊下,等待管家派去报官的人回来。

尸身上覆着的白布湿痕斑驳, 隐隐勾勒出的身形显得愈发瘦小干枯, 一日一夜雨水冲刷,她周身的血液顺着后颈的致命伤, 早已流尽。

陆霓捧着姜茶的指尖发白, 氤氲浮在眼前的白气下, 眸光幽暗若隐若现,心头是沉沉的负罪感, 早知就不该带她出宫, 这条鲜活的生命, 便不会如此惨死。

昨日阖府盘查,最后见过当归的人,是厨房管香料柜的刘婆子,前日后晌曾跟当归有过两句口角, 不少人都看见了。

当归管着长公主的香事, 府里的香料库就在后厨隔壁, 平日多在库里制香。

她虽是贴身大宫女,却一向性子软糯,为人和气,后厨的人见她不似见白芷等人那般拘谨,时常有说有笑。

前日是当归提醒刘婆子,道这两日恐有雨,叫她提前把香料柜里的东西搬出来晒晾。

刘婆子大抵是想偷懒,口上应着却没当回事。

当归的随和,是因心思都专注在香事上,这一来便与她争执起来,被刘婆子嗤笑嘲讽,道:

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人儿,拿捏人的架子就是大,老婆子是厨上的,还轮不到您费心管教。

当归气得当时便摔门回了香库,晚饭也没出来吃,后来什么时辰回屋睡觉,也没人看见。

这会儿刘婆子跪在雨地里,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一个劲儿朝堂上磕头,“冤枉啊,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当归姑娘的性命……”

吕良立在堂上:“盖井的石板重逾百斤,前几日巡逻到那处时,仍是严丝合缝。这石板,若男子一人勉力可推开一半,若是女子……最少需要两三人方可。”

刘婆子生得膀大腰圆,可顶一男子之力,此刻百口莫辨。

当归毕竟是长公主贴身服侍的人,这一死,殿下自是心下难过,鹃娘从旁劝慰:

“这事交到官府去,到底是不是刘婆子做的,一审便知,殿下舍不得当归姑娘,另多赠些银钱给她家人便是。余下的事有奴婢张罗,这冷雨的天儿,您早些回去歇息吧,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这时,季以舟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从外大步而入,进到堂中时略一迟疑,顿住脚。

长公主独坐上首,白芷和茯苓左右侍立,云翳在边上的椅中懒懒坐着,一手杵着额头,不知是瞌睡未醒,还是在琢磨什么。

茯苓见状连忙退后两步,绕到白芷那边去站着。

季督尉这才走到右侧上首的椅前,正对着云总管,十分自然地落坐,好似他在这府里,本就有一席之地似的。

他起身时未及束发,此时一头乌黑长发在肩后随意扎起,湿发闪动润泽水光,顺着冷白脖颈垂在胸前,发梢点滴晶莹。

先前从后园回来,他把长公主送至堂前,便返身去了府门外,昨夜还交待了徐泽一件事,守在外面的人刚把消息传给他。

徐泽的小舅子在廷尉府诏狱做录事,打听来一些情况,季以舟一听就觉蹊跷,但眼下她这里人多口杂,却不便多说。

他向上微微倾身,语声沉缓,“昭宁,此事不宜报官。”

这声称谓,令得堂中所有人下意识看来,连正打瞌睡的云翳,也从指缝间漏出一抹诧异。

长公主的这个封号,除了正式场合,一向只有长辈才会直呼,看来这位,何止是在此间有一席之地,更有话语权。

二人到底尚未成亲,季督尉这般僭越,众人都去看长公主的态度。

“这、不报官,如何查出何人行凶、毁尸灭迹,府里藏了这么个人,恐怕人心难安。”

鹃娘反驳一句,也在看长公主。

陆霓还在愣神。

在见到季以舟进来时,不知为何,心头的慌乱便不知不觉平定下来,就像他先前冒雨替她披上蓑衣、穿鞋时一样。

那张宽厚肩背伏在她脚下,握住脚掌的刹那,她忆起当初在华清园跑丢了鞋子,出现在他面前时满脚泥泞。

那夜她沉沉睡去后,他也曾这般捧着她的脚,仔细揩去上面的泥垢,这一暖心的举动,让她在之后三年里,每次想起都愧疚更深。

至于他刚才的称呼……他昨夜还唤她乳名儿呢,压根没察觉异样。

她转头吩咐茯苓端碗姜汤过来,拿了张白巾递给季以舟。

“你刚才去哪里了?身上湿成这样,快擦擦。”

语声轻柔,其中的关切自然而然,不似往日里的生硬。

所有人眼见如此,都看明白长公主对季督尉的态度了。

吕良倒是赞同季督尉的,当归的死,恐怕不是下人间起争执、继而暗害藏尸,这般简单。

陆霓接过茯苓手里的姜汤,侧身递给季以舟,转头吩咐鹃娘:

“去把报官的人叫回来。”

鹃娘便不再多言,连忙出去安排追回。

当归的尸身吕良已验看过,只有脑后一处外伤,他当时亲自下到井底,也曾在积了雨水的泥泞中仔细摸索过,并未发现异常。

眼下先在外府寻间空屋停尸,待雨停送至城郊义庄置办丧事,等她家人来接再作定夺。

至于刘婆子则暂押前府,由护卫看管,不许她与外人接触。

诸事停当,云翳伸了个懒腰从椅上起身,回头找桔梗,“带咱家去你们房里再看一眼。”

这半瞎扭着脖子来回找了一圈,才见桔梗立在柱子之后,面色苍白,微微垂泪。

茯苓上前细声安慰,陪她一同淌泪:“你一向跟她最是要好,这几日夜里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到我屋里咱们挤挤。”

当归那晚一夜未归,桔梗一觉醒来,尚不知好姐妹已死,再回去怕是睹物思人,这几日长公主吩咐不必她守夜,下值后回房还可陪陪桔梗。

桔梗含泪捏了捏她的手,对云翳道:“从昨日起,那屋里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敢乱动,云总管要看,我现下就带你过去。说不定找出点蛛丝马迹,查出是谁这么狠心害她,她在天之灵也能……”

语声哽咽,又伏在茯苓肩上抽泣不止。

当归平日里不吭不响,有她时像没她这么个人,乍然离世,众人才觉心下哀痛,随长公主回兰台苑时,皆是沉默不语。

进苑门快要往东偏院拐时,云翳喃喃自语:“原还想问问她,张院判说的那味奇香可有着落了,谁知这小丫头,竟就这么死了,真、奇怪……”

陆霓听清这句嘀咕,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院判所寻的是香料,恰巧当归对香道在行,正因两者间有这个巧合,适才季以舟一阻拦,她当即决定不去报官。

替当归讨回公道自当要紧,若她因阴谋而死,这件事便没那么简单。

陆霓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进到寝室外间才反应过来,这几日这里不是她的屋子了。

转身时,身后只剩了季以舟,高大的身躯迈过门槛,挡住外面的萧萧冷雨。

昨日在他面前委屈得差点掉泪,眼下独处略觉尴尬,她含糊道了声:“季督尉好生休息吧,本宫……”

季以舟不避不让,挡住她的去路,“殿下,臣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这会儿换回称谓,陆霓才察觉出来,这人弯弯道道的心思可真多,当着府里一众下人,他要平起平坐,此刻就剩他俩,又来谦卑称臣。

她默默退到窗下的罗汉床边,倚身斜靠,手肘支在小几上,“季督尉但说无妨。”

“臣刚得的消息,张院判的案子转到廷尉府了,不知殿下对此可有耳闻?”

这么说,还是张院判,这事自齐煊禀过后便没再追查下去,她沉默摇了摇头。

季以舟与她隔几对坐,话气仍是冷淡疏离,却没了从前戒备含恨、挟杂嘲讽的态度。

“想必殿下也有察觉,身边宫女被害,这事背后或许另有关连。这府里的人,殿下是否深知底细?”

最后这句隐带责备,意指她察人不明,陆霓不觉哑然。

两人从昨日闹了一场不痛快,到今日的转变有些微妙,说到底,自当归失踪到被人害死,陆霓心中已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她自来便是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信任的寥寥无几,能够推心置腹的,更只云翳一人。

当日益陵归来,季以舟就警告过她,太后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出宫不代表安全无虞。

或许眼下,就是该她虚以委蛇、求得眼前人庇护的时候了。

她温声低语,“季督尉说得是,本宫身边人多眼杂,虽有防范,到底做贼易、防贼难,这府里比起长信宫已是干净多了,但真要个个忠心无二,怕是强人所难了些。”

季以舟不置可否“嗯”了声,“这样,臣从城防司调些人过来在外面盯着,这几日府里但凡有人外出,去过何处、与谁人有接触,一应详情,回来就……报给吕护卫吧,殿下看如何?”

陆霓讶然扬了扬眉,她这还没主动撩拨……不是、示好呢,他就肯伸出援手,实乃意外之喜。

季以舟见她神情古怪,便道:“若殿下觉得臣是有心监视,那便当没听过这话。”

“督尉怎地如此见外……”陆霓赶忙展露笑靥,“本宫感激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