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时, 两人的动作一同停住。

陆霓仰躺在大案上,放弃挣动,那双桃花眼张得溜圆。

须臾, 水气弥漫上来, 浸出眼眶,她微一偏头,那滴泪淌进鬓间, 不见踪影。

她小的时候爱哭, 从不知金豆豆值钱,待到终于学会忍泪,一颗心已能做到坚如磐石,绝不在外人面前露半点委屈。

眼下她藏起了泪, 却没能藏住哽咽, 一声压抑的啜泣响起,仿佛一记闷雷劈中季以舟。

他呆呆愣在原地, 看着她迅速润湿的长睫, 心头悔痛交加。

大手探在她颈后轻轻一捞, 把人从桌上带起来,他松开她, 后退一步, 带些无措立在一旁。

陆霓靠着桌沿, 低头看不出表情,外面白芷还在拍门,她平时可不会这么没规矩,这是赶来救驾的。

这里是她的府邸, 难道季以舟真能在这儿对她用强?

那点儿委屈真是莫名奇妙!

“何事。”

她清了清嗓子, 扬声问了句, 将散落下来的一捋秀发挽在耳后,侧身从他边上走开。

季以舟斜迈一步,执着地挡住她去路。

陆霓微仰起头看着他,目光清润,“本宫这府中虽无玄甲,百名府兵亦是个个勇武,季督尉真认为能够……以一敌百?”

季以舟摇头,仍是一声不吭,黑白分明的眸透着执拗。

“殿下,请容奴婢进来禀报。”白芷在外高声说话,语气坚定。

屋中两人默默对峙,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白芷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一把推开房门,见着一地狼藉,眼皮子一阵乱跳,“殿下,您这是……”

“本宫没事……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陆霓缓缓说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季以舟,双手按在他手臂上,绝不妥协地向后轻轻一推。

季以舟退让,容她离开。

白芷强忍上前护主的冲动,定了定神,“殿下,当归不见了。”

“不见了?”陆霓讶然看来,“什么意思?”

“回殿下,桔梗说今早起来就未见她在房里,刚才奴婢派人四下找过,都不见人。”

陆霓皱眉挪到一旁椅上坐下,不动声色揉着两腿外侧,这人的膝盖是铁做的么?刚才那一下顶得她生疼,多半已经青紫了。

“是不是出去了,门房问了吗?”

“几个门上来回,未曾见她出去。”

下人未经报备私自离府,等同叛逃,白芷一听就觉出不妥,这才连忙来报。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动静不对,一时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陆霓脸色沉凝,略一思忖,道:“把最后见过她的人带起来问话,桔梗也再问问,另外,让吕良带人出去找……”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季以舟,他管着城防司,在城里找个人自要比吕良他们容易得多。

当归现今的身份仍是宫人,没有手令根本出不去城。

她转开视线,这会儿半点不想理他,“叫鹃娘过来一趟。”

白芷应声,却不肯走,仍站在原地。

季以舟见她这儿处置府事,沉默一阵,垂着头自行离开。

一个下午,秋雨越发急切,裹挟肃冷的西风,有了几分凄风苦雨的萧瑟。

东厢书房时而有人出入禀事,季以舟这里则一片孤寂。

晚膳的时候长公主没来。

倒是喝完药,云翳进来给他换药的时候,不见平日的打诨插科,肃着脸儿换完药,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显然,冒犯了长公主,她身边这些人都恨死他了,指不定觉得他还赖在此,纯属自找没趣。

另一个,大概那名逃走的宫人仍未有下落。

季以舟想了想,回内室换了黑衣,吹熄榻边灯盏,落下帘帐,从后窗出来,借着擦黑的夜色攀檐走壁,离开公主府。

他身边亲信人手不少,除了宁通霍闯派在外面,另有三人留守国公府,李其则居中调度。

眼下他人在公主府,出入行事皆有不便,等了半日李其也不来,只得自己走一趟。

不多时到了城防司衙,找到统领徐泽,将寻查宫女的事交待下去,叮嘱一句暗中行事,又让他去跟李其说一声,好歹给他派个人在外面。

折回公主府,室中一切照旧,他一面脱下黑衣,走到通往湢室的侧门时,脚下一顿,听见里面传来水声。

陆霓晚膳过后,见这边熄了灯,招呼白芷、茯苓一道,悄悄过来沐浴。

书房住着没什么不便,只是这兰亭苑,只寝室后面一间湢室,三人蹑手蹑脚进屋,生怕吵醒榻上的人。

照说她才是这里的主人,泡个澡也跟做贼似的,就、很憋屈。

玉石铺就的浴池里撒了香露和新鲜花瓣,陆霓整个身子浸入热水,只觉一日的潮冷散尽,惬意半阖上眼。

长发铺在脑后,茯苓轻轻揉搓着,在心里憋了半日的话还是小声出口:

“殿下,您何不跟季督尉解释清楚,当日的事……您也是迫不得以……”

下午她就听白芷说了,两人在书房疑似争吵,差点连桌子都掀了,这要是打起来,殿下哪里是对手。

陆霓阖着眼不言语,倒是白芷冷哼,声音压得极低,却脆生生的又快又急。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若真是个山野里的穷小子,殿下也不是没想过找着人弥补一二,可你看看人家现在,手眼通天,连昌国公府都能拿得下,当日的事,他事后稍一调查,难道会不知,是季澹收买了任嬷嬷做的?到这会儿了再来解释,倒显得咱们殿下……”

她咽住后面的话,陆霓等了片刻,轻吐出几字替她补上:

“矫情、推诿……”

季以舟靠在墙上,头抵壁板,眸间一片晦暗。

半晌,他悄无声息走开,行尸走肉般回到榻上,闭目躺下。

房间四角添了炭盆,被暗火焚烧殆尽的木炭,在静夜中发出细碎破裂声,他听着听着,沉沉坠入梦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火光由远及近渐次点亮,熊熊大火吞没房屋,无数人哭喊惨叫,竞相奔走,仿如人间炼狱。

这一幕并无声响,只有画面,处处透着诡谲,森冷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令这场景越发不真实。

他时而站在火堆里,却觉不出灼烧,时而置身度外冷眼旁观,自始至终感觉不到一丝烈火的温度。

之所以他清晰知晓这是梦,是因做过太多次,已经非常熟悉。

这场景来自母亲口述,自他懂事起,每夜睡前都会在他耳边细细描述,要将程家毁于火场的血海深仇,深深楔进儿子幼小的心灵。

他起初感到害怕,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神情近乎癫狂,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

为着这个怀抱,他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无一丝抗拒。

白日里的母亲不苟言笑,看他的眼神半掩冰冷厌恶,他的身上淌着仇人的血,是这世间最污秽的不祥之物。

日与夜,一半是憎恶,一半是仇恨,日以继夜。

母亲死时,他亦同样感到如释重负,却又茫然无措。

然而也是在那一夜,一抹皎洁月光,带来娇小甜美的桃子精。

他就知道,那年在刑台山,他在程家列祖列宗前许的愿望灵验了。

当年那枚桃子,是母亲给过他为数不多的甜蜜。

小桃子精也一样。

若是不那么短暂,再长久一点……就好了。

次日,天光被厚重的浓云压着,迟迟不肯亮起,雨势未减,陆霓在睡梦中被叫醒。

吕良立在门外,浑身上下被冷雨浇透,“殿下,找着当归了。”

陆霓被他身上的潮气激得连打几个喷嚏,白芷听见动静赶来,赶忙进去拿了件裘衣给她披上,一面问吕良:

“吕护卫这是一夜未睡出去找人了?怎么也不打个伞,看这一身湿的。”

长公主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吕良往后退开两步,怕湿衣冷气冻着她。

他的脸色阴沉得跟外面的天儿一般,沉声道:“当归没出门,还在府里。”

陆霓先就松了口气,真要说当归是潜在她身边的细作,其实她不愿信,那姑娘胆子那么小,怎会背叛她。

随即她又意识到什么,一颗心沉沉向下坠去,就听吕良道:“殿下,她死了,您……要不要随属下去看一眼。”

陆霓冲进雨地,白芷在后撑着伞赶紧追上,口中急道:“殿下……您先换双鞋,地上太湿,小心滑倒。”

吕良冒雨站在一旁,后悔没把话缓缓禀来,“殿下,人在后园,那里草深,恐怕不好走……”

陆霓谁的也不听,提着裙裾攥紧裘衣,急步向外行去。

寝室的门打开,季以舟走出来,一眼扫见廊下搁着一套蓑衣,连带地下一对木屐,拿起大步追上前面的人。

不由分说抖开蓑衣盖在陆霓身上,风大雨急,伞根本没用,她身上的薄裘都湿了,反不如这个挡风遮雨。

陆霓身上一沉,停住脚步。

季以舟在她面前蹲下身,很熟练地除掉她脚上的绣鞋。

宽大的手掌在脚心揉捏几下,不知是他手心的热度,亦或是按压穴位的作用,一股暖流涌入脚底,连带着身上也没那么冷了。

给她穿好木屐站起身,陆霓没说话,清冷的眸光挟了几许异样,默默将手里的伞递给他。

行至后园,穿过末膝的长草,废井边有块推开一半的石板。

井边青石上,当归小小的身子仰面躺着,浑身湿透,面上惨白浮肿,陆霓已几乎辨不清她的容貌。

她踉跄着向后退去,木屐一歪险些栽倒,季以舟伸手扶住她。

陆霓面色苍白如纸,立刻紧紧攥住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这里说一下白芷茯苓这两个婢女,她们的性格各占女主的一半,亦就是说,若长公主的人生未曾遭逢大难,就会是茯苓那样柔软和善的性子。白芷则是她坚硬的外壳,前期与女主有所重合,会显得不那么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