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中, 白芷等人正收拾东西,桔梗捡出几套衣裙装箱运去书房。

陆霓走到香案旁看了看,盒子里安神香不多了, 回头问道:

“当归呢?再拿点香过来。”

“奴婢今早起时没见她在房里。”

桔梗应了一声, 放下手里的衣物,去一旁架子上取下个香盒,“上回殿下说要安神香, 她制了好些搁在这儿了。”

打开满满一匣子香丸, 够用好些天的,陆霓点点头,随手放在一边。

白芷张罗门外候着的粗使婢子搬箱笼,得空时低声问桔梗:“一早上没见她, 这都快辰时了, 真没在屋里?要让我知道她躲懒睡到这阵不起,小心我打她板子。”

桔梗噗哧一笑, “真没在屋里, 早起下雨, 我也想多赖会儿床呢,估计是去小厨房了吧, 那地儿暖和, 说不定瞌睡来了, 猫在哪个角落困着了。”

“东院是冷些,这两日该上炭盆了,你们屋里晚上也点起来,别着凉。”

白芷管着她们这些人, 平日最是严苛, 其实私下里关照也极上心, 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桔梗含笑应声,抬头见季督尉正过来,忙拉她一下,随着小丫鬟们一路往书房去了。

季以舟回屋,不多时茯苓送来汤药,陆霓亲自到门口接进来,从食盒拿出试了试温,捧至他面前。

“季督尉赶紧趁热喝了吧。”

他坐在案前抬眸看她,只觉殷勤笑意透着七八分假,也不去接,嘴上却道:

“要长公主殿下做这些伺候人的事儿,臣心里过意不去。”

就见那张芙蓉玉面立时减了三分笑,绯唇微微一撇,陆霓心道:过意不去还不赶紧接了喝,总不至于要本宫喂你吧。

季以舟就是觉得,她这般事必躬亲、假意讨好的模样,如同隔靴搔痒,总差着那么一点意思,让他一面贪恋,又深为排斥。

反倒不如偶尔流露真性情时来得率真。

可他又一转念,到底她真实的性格又是如何?初见时的古灵精怪,一夜过后的翻脸无情,到底哪样是真?

陆霓端药的手都累了,见他只盯着自己瞧,仿佛她脸上长了朵花儿,干脆转身把碗往案上一搁。

真想本宫喂?没门!

碗未挨到桌子,季以舟从旁一伸手,托住碗的时候,半只手掌覆在她指尖上。

他的手确实很大,生得也很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齐整。

原来是想趁机占她便宜,陆霓从容抽手离碗,冷眼瞧着他凑到唇边,很利落地大口饮尽。

他喝药时喉结上下滚动,一直延伸向下,直至领口微敞的胸膛。

陆霓瞧着有些好奇,云翳净身晚也有喉结,却不大明显。

她一直以为,男人的喉结都只是小小一粒,可他的却像一枚精致的小核桃,藏在白玉肌肤底下,这么滚动时的样子好生迷人,想摸一下试试手感。

还是忍住了。

她觉得现下的时局,还不到以身犯险去撩拨他的地步。

真到那时再说,不妨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各想各的心思。

早膳送来,就摆在西侧的花厅,两人相对而坐,近旁也无需人伺候布菜,陆霓一看桌上,慢慢皱起眉来。

一碟子箸头春,边上还有一份过门香,前者其实就是烤鹌鹑,后者则是各色炸肉,她早起何曾吃过这些油腻腻的东西,茯苓那丫头今日是糊涂了?

却见季以舟箸筷一伸,先就挟了只鹌鹑到碗里,她一面搅着粥,偷瞥对面的人吃得香甜。

食不言,两人都没说话,安静用完膳,季以舟搁下玉箸,面上含了一份颇为诚挚的笑:

“今回殿下待客,总算不再是素粥点心,思虑周全,臣爱吃的都张罗到了,实在感激不尽。”

你爱吃的?本宫怎么不知道!

遂含笑说道:“季督尉昨夜失血过多,自当多进些肉食补一补。”

轻轻巧巧,把茯苓的功劳揽在身上。

“这么说,殿下如今不再守孝茹素了?”季以舟唇角微勾,显然是因为她听从劝告,感到高兴。

陆霓却没觉有什么高兴的,陪他走回内间,留一句“季督尉多休息”,便转身回了书房。

一上午她窝在软榻上翻话本,哗啦啦一连翻完几本,平时最吸引她的故事,今日读来味如嚼蜡。

多少有点被人鹊巢鸠占的郁闷,独个儿生闷气。

挨到午膳的时候,又得过去作陪,谁知饭后季以舟却跟在她身后,一道往书房来。

“季督尉还该多休息,伤才好得快。”陆霓老话常谈,也没想着换句新词儿,敷衍之态溢于言表。

这般避着他的情态,反倒让季以舟紧追不放,“睡了一上午,人有些乏,跟殿下借两本书打发时间。”

李其上午又过来送了趟东西,这会儿他总算可以换下那套不合身的里衣,穿了件家常的青竹色直裾,宽袍大袖,颇有两分青衫落拓、衣袂翩翩的临仙之感。

宽臂被衣衫略掩,令他本就精致昳丽的眉眼,更多几分清隽秀雅。

陆霓每次见他,不是玄甲覆身,便是黑色常服,这样一番装束又显出完全不同的儒雅气质。

其实她午膳的时候已没那么气了,即使案上至少一半吃食,明显是为季督尉准备的,对面的人够养眼,秀色可餐,足矣。

就是为此,她才不想他跟来,怕看多了心软,自己事自己知,尤其是季以舟这种盛世美颜,她的抵御力怕是有限得很。

进屋就将软榻上散落的一堆书拢到一起,垒好塞进他手里。

“拿去,本宫最喜爱的几本都在这儿了。”

“臣怎可夺人之美。”

季以舟听她这么说,倒推拒起来,在她这书房四处看了看,赞叹道:“殿下真是博学多识,这么多书,殿下都看过?”

陆霓自小受外祖母和母后的才情熏陶长大,再说身为长公主,琴棋书画、诗辞歌赋自是无所不精,不过要说喜爱,除了书法,其他也不过是装个样子。

这里的书五花八门,正经书香世家子弟该读的都有,不该读的也有,她爱的,自然是后者。

她含糊答个“嗯”,走到大案边自顾自研起磨来,“季督尉自便,本宫还有两幅字未写,就不作陪了。”

明显是逐客的意思,对方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的,施施然在软榻上坐下,随意翻着手里的书,状似无意问道:

“今日还未见云总管,他不是殿下的内侍么,怎不在旁服侍?”

“他呀,他有眼疾,白日里是个半瞎,基本不出门。”陆霓便也随口应答。

季以舟哧了声,“哦,原来是个夜猫子。怪道本督昨夜进来时,他这么快就发现了,还道他身负绝学、武艺精深呢。”

陆霓呵呵干笑一声,不再接话。

云翳身上是没几两力气,倒是一下就把你这三军督尉给放倒了,服气不?

研开一砚浓郁墨汁,她安然落坐提笔书写,不多时便进入状态,神宁气定、心无旁骛。

书法一道,于她本就是修身养性之法。

季以舟在府里住了不到一日,陆霓已觉得分外心神不宁,不觉有些后悔昨夜主动提出让他留下的决定。

不知何时,季以舟已到了边上,冷眼瞧着她于案前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那种淡然疏离的清冷,浮现在娇好眉眼间,令他心头无端生起阴鸷。

只有一个念头,想将她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拖拽入尘世。

“殿下的字写得真好。”

他悠然出声,蓦地打断陆霓沉浸其中的意境,语带尖锐嘲讽:

“是甘霖先生教你的么?”

陆霓抬首,眸光清冽澄澈,傲然一瞥,又收回目光,伸手在砚上舔了舔毫锋,重又淡然落笔,这次却不再专注书写,冷声道:

“季督尉何出此言?”

“昭宁殿下把人养在府里,吟诗作对举案齐眉,好不快活,眼中只有新欢,可还记得臣这个旧爱?”

“旧爱……”陆霓喃喃低语隐带沙哑,慵懒一笑,“本宫何时爱过你?”

笔端行书字迹娟秀,字里行间透着哪怕是外行亦能瞧出的神奇韵律,锋芒顿处浑然天成。

她这般书写时,像是自然而然置身于另一处境界,与这尘凡格格不入。

落在季以舟眼中,只觉不论如何伸手,亦无法抓住眼前人,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渴望,在听到她这声冰冷绝情的话时,刹那崩坍,碎作一地。

他毫无征兆伸手,抓住她写字的腕子,夺下笔扔在一旁,一把拉她起来,两只手将人固定在面前。

她纤细的手臂连同整个肩头都锁在掌心,像个脆弱的布偶,稍一用力就能撕个粉碎。

心头按捺不住的暴戾狂涌,咬牙切齿问她,“为何?你为何要那样对我?”

“放肆!”

陆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猝不及防下被他晃得趔趄连连,双手被禁锢在身前方寸之地,用力拍打他。

他胸口的箭伤迅速渗出鲜血,在青衫上洇出刺目嫣红。

陆霓一惊,停住手。

季以舟眼中挟着沉沉怒火,根本不管伤口正在流血,提着她猛一转身,将人搁到案上。

“放肆?我今天就叫你知道,什么是放肆。”

陆霓又惊又怒,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底下两只脚连蹬带踹,咬牙道:“放开我,季以舟……你敢!”

季以舟两膝一分又合,那双像上了岸的活鱼般蹦跶的长腿被夹住,再动弹不得。

伸手在她身后一拂,案上纸笔哗啦啦扫落一地,紧接着,一只手就把她按倒在桌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嗓音沉冷:

“你说我……敢不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一边急急拍门,“殿下,奴婢有事回禀。”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抬头仰望:你下来,上面冷。

季澹在旁抱着手笑:五弟,其实你那点儿心思,跟哥哥我一样……

然后——

世子又断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