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至暗时分,小半个京城的人,是在皇宫突如其来的火光中惊醒的。

靠近皇宫的宅邸非富则贵,不少人披衣到院子里查看,遥遥眺见火势的高度,推测方位,正是后宫的摘星阁。

接下来不到半盏茶功夫,沉闷的钟声响起,隆隆响彻整座京城,直敲到二十七响,方徐徐止歇。

丧钟长鸣,天子驾崩。

对于京城上至宗亲世家、大小官吏,下到普通百姓,这是比自家长辈去世还重要的丧事,有官身的纷纷赶往皇城门。

紫宸殿作为天子平日的起居之所,此时已满殿皆白,四下挂满白幡,上首停灵处业已布置停当,巨大的棺椁尚未封闭。

灵前两侧各有一男一女,跪姿端正,脸色泛金,双眸紧闭,早已死去多时。

二品以上大员方可入殿听宣,灵前两具人殉起到震慑作用,无人敢对先帝遗诏有半句异议。

正熙帝龙驭上宾,皇长子继位大统,太后辅政监国。

明眼人都知,皇帝属意先皇后嫡出的二皇子,但百官大多早已依附季、解两大世家,自是乐见其成。

唯有一小撮人,以御史中丞王清为首,问起迟迟未露面的二皇子,以及昭宁长公主何在。

“长信宫起火,二位殿下可还安好?”

“丧钟敲响许久,怎地迟迟不见人?莫不是已遭不测?”

官至五品只能立在殿门外,说话的这些人言谈清正,风骨傲然,大多出身寒门。

解知闻刚宣完遗诏,王清向上询问:“丧仪已备,昭宁长公主身为先帝长女,理应到场,还敢请问太尉,殿下此时身在何处?”

兵部尚书解知闻,官拜太尉,为三公之首,依遗诏有辅政之权,相貌清臞和蔼,颇有儒将风范。

“太后娘娘已有懿旨往长信宫,请长公主与二殿下过来。痛失至亲,两位殿下自是悲痛万状,来得迟些,王中丞不必过分苛责。”

王清被他话语一噎,悻悻然扯了扯嘴角,“今夜先帝驾崩过于突然,长信宫偏在这时起火,臣等未免忧心长公主及二殿下安危,还请太尉见谅。”

解知闻从善如流,“本官这就去请示太后娘娘一声,再遣人去催催。”

说罢,回身转至后殿。

季太后座旁的高几上,安放着天子国玺,她今年尚未满四十,保养得当的脸庞细腻白皙,眉眼温婉,与这些年朝臣所说的温恭贤淑很是合衬。

见解知闻进来,她心下稍定,又难免咬牙切齿:

“哀家不该心慈手软,早些了结那对姐弟,就不会闹这么一出火烧中宫,险些坏了我等大事。”

解知闻和事佬一般笑着劝谏,“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娘娘何须在意,眼下大局已定,日后多得是手段收拾那两个小的。”

他冲侍立在旁的秦大明一扬眉,“再说,还不都是你的好侄儿,若非他阻拦再三,娘娘此时已无后患。”

季太后脸色微变,强笑一声,“季湛是你家二郎举茬来的,若他有二心,也是你识人不明。太尉莫要糊弄哀家,你解家掌着幽青冀三州兵马,却插手不得京城军务,好容易出了这么个督尉,偏又是我季家儿郎。难不成,你眼红了?”

解知闻含笑安抚她:“一家人何说两家话,季、解两家,皆是娘娘的左膀右臂。”

侧门外,随着一阵甲胄摩擦的锵锵清音,季湛卸下佩刀阔步入内,满殿灯火映照着狰首面具,冷光隐幽。

淡淡的血腥气残留在玄铁盔甲上,先前有禁军不服诏令,已被他斩于刀下,此时行至正中,向太后拱手一礼。

“臣来迟一步,宫禁军务已妥,摘星阁火势业已扑灭。”

季太后的目光落在他右手拇指的兽头铜戒上,略显感慨微一颌首。

“你父亲果然还是将家主之位传予你了。”

此次谋得大位,季太后最大的憾事便是兄长昌国公季威未能参与,前几日他忽患中风,连话都说不得,只能卧病在床。

论感情亲疏,季湛认祖归宗不过两年,远不如世子季澹,那才是兄长教导数年,本该继任家主的首要人选。

不过论能力来看,季湛行事老练,更难得的是手握京城军权,这次若非有他的玄天骑在,哪能兵不血刃、顺利拿下宫禁。

看来兄长亦是有此考量,才会将家主的兽头铜戒传给他。

季湛微微垂首,以示默认。

季太后复沉下脸,“哀家派人往长信宫,你为何擅加阻挠?”

“臣如此做,是为娘娘着想。”

狰狞面具下,季湛的语气淡漠平直,“新皇初登大宝,朝中质疑之声不可轻忽,若此时传出长公主及二殿下身死,恐会功亏一篑。还请娘娘三思。”

季太后默默与解太尉对视一眼,后者深知,如王清那等寒门清流,搁在平时微不足道,眼下却不宜大张旗鼓闹起来。

新帝即位,多少有那么点名不正言不顺,值此多事之秋,倒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是贤侄想得周到。”

解知闻笑呵呵打句圆场,转了话题:“今早已传信幽州,想来你义兄不过数日就要回京,你们兄弟二人也两年未见了吧。”

季湛的义兄,便是解家二郎解斓,任幽州刺史,掌幽青翼三州兵务。

解知闻这话听着像套近乎,实则未必没有敲打的意思。

玄天骑由解斓一手创建,本是解家的兵,如今却为季湛立下拥戴之功,可他不能忘了,谁才是这支强兵的真正主人。

季湛薄唇微勾,看似亲近一笑:

“义兄在幽州时常记挂太尉,这等父子情深,小侄瞧着甚是羡慕。”

“说得哪里话,老夫视你,也如亲子侄一般无二。”

“太尉客气……”

季太后冷眼瞧这两人你来我往攀交情,甚觉气闷,打断道:“昭宁和二殿下怎地还未到?他们父皇大丧在前,难道还要哀家三催四请不成?”

季湛止了话,行至左首就坐,这才道:

“回禀娘娘,下面的人来报,二殿下因火势受到惊吓,传召太医前去救治,这才耽搁了时辰,想必这会儿,昭宁长公主已到了。”

紫宸殿外,陆霓在百官众目睽睽下,一身热孝素服,缓缓踏上玉阶。

钗环佩饰一概皆无,素面朝天,反而更显她容色秀雅,气度绝尘。

无数人心中升起肖想,从前的昭宁长公主宛如天上明月,遥不可及,如今却不然,就如落入水中的月影,伸手便可搅碎。

已经有人盘算,没了先帝的宠爱庇护,这样的尊贵人儿,娶回家去哪怕供起来,也是倍有颜面。

陆霓却不似这些人想得天真,一把火烧了摘星阁,令得丧钟早鸣,百官齐至,让她和阿瓒暂时逃脱即死的命运。

但以她和季姝的恩怨来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怎可能容她安安生生出降。

对于公主来说,最凄惨的下场,莫过于和亲。

想到先前同云翳商议的对策,一颗心沉甸甸的,已可预见,前方是刀山火海,可她不得不豁出性命蹚过去。

紫宸殿满目皆白,刺得她双眼酸涩,跪于灵前深深伏首叩拜,起身时,被左右两个人殉惊得眼皮一阵乱跳。

一个是服侍父皇多年的许兆,另一人,赫然是漪妃。

本朝数代不曾有过以活人殉葬,这等仪式不容于礼法,早已被摒弃。

季姝拿两人殉葬,威慑的不仅仅是满朝臣工,更是对她的无声警告。

漪妃是由昌国公做主选入宫的,起初不过是这偌大后宫中,不打眼的一位美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父皇自母后逝世便不再流连后宫,阖宫妃嫔极少有侍寝的机会,却在半年多前,不知为何,忽然迷恋上漪妃。

起初是隔几日去一趟蕴秀殿,逐渐变成夜夜笙歌,直到连早朝也不上了,没日没夜厮混一处。

进而龙体每况愈下,张院判多次劝诫,父皇反而恼羞成怒,差点推他出去杖毙。

早在他痴迷漪妃起,父女间的感情便日益疏离,从前每日都要给阿瓒亲自授课的父皇,之后这半年,姐弟俩已鲜少能与之碰面。

深宫如海,只余她和弟弟像两尾流离失所的鱼儿,不知何去何从,时刻面临被暗流涌动的巨浪吞噬。

陆霓自是想到,这其中必有季贵妃的算计,可却无法拿捏确凿证据,而眼下,漪妃这么快便被处死,更是死无对证。

兼之齐煊刚才来报,他派去的人到了张府,才知张院判一夜未归。

秦大明行至近旁,阴阳怪气打量一遭陆霓,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后娘娘召见,长公主耽搁多时,还请快些过去吧。”

接着一扬拂尘,截住跟在后面的白芷和云翳,“娘娘有令,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秦大明和云翳各为东西内廷总管,然而此时的姿态,已俨然是掌管整个后宫的大总管,丝毫不留情面。

陆霓提步往后殿行去,暗自庆幸阿瓒没跟来,不必向季贵妃母子卑躬屈膝。

至于她,既活罪难逃,无非就是那么些折腾人的招数,接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