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以舟微垂眼眸, 静静看着长跪在面前的长公主。

先前像是一场半梦半醒的幻觉,有些记得、有些又含糊。

脑海中最清晰的片断,便是眼前的人给他上药, 眸中蕴含的温柔, 与那次给他包手时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离得这般近,她眼尾卷翘的睫羽下一片嫣红靡艳, 微微红肿, 水润的桃花眼,这会儿瞧着真像一枚熟透的桃子。

他硬生生止住抬手轻抚一下的冲动,低沉嗓音尤带暗哑,如醉酒初醒。

“殿下为什么哭?”

是因他受伤吗?

陆霓正把箭伤上的药膏刮下来, 耳中听着他这么个调子, 怎么还跟麻晕过去时的一样,忍不住说了句气话。

“还能为什么?昨日被督尉气的呗。”

季以舟:“……”

虽说有点失望, 不过——

气了一天, 他又忍不住唇角微扬。

药膏抹匀, 箭伤往下一点的位置,一个狰狞的旧伤出现眼前。

先前这处血污一片, 皮肉外翻, 她还未留意到——这就是三年前, 秋水簪留下的伤口。

她把玉匙搁回盏里,指尖小心触上去,“还……疼吗?”

语声中,一丝愧疚终是不自然流露出来。

“嗯。”

头上的声音复又带上冷硬, 新仇旧恨糅杂一处, 心结难解。

“臣依殿下所指, 在太后的小佛堂搜寻一遍,也没寻着那份遗诏,该不会……殿下是有心诓臣的吧?”

“没有么?”

陆霓稍退开些,仍旧保持跪姿,仰头与他对视,不无遗憾道:

“既是伪诏,太后为免日后留下把柄,销毁了也是有可能。”

当初这个提议本就为拉他入伙,万一真取得伪诏,自可留待后用,若是不能,便算做他的投名状好了。

迎着他隐含审视的目光,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本宫也未料到,以季督尉的能耐竟会失手。”

季以舟嗤地一笑,“也是不巧,恰好撞见解太尉深夜进宫见太后,他手上有支暗卫,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手了得,臣不敌,险些暴露身份。”

这话他刚才麻着的时候,已经交待过一遍,一旁云翳总算逮着机会表白,忙道:

“季督尉你还不知道,太尉给你挖了个坑。你中的箭上涂了慢毒,只需掐着发作的时辰,随便寻个借口,将能出入宫禁的人聚到一处,立时就能查出是谁。”

季以舟脸色一沉,眸光晦暗。

陆霓故作惊讶,“太尉深夜与令姑母独处?这怕是……有违宫规呀。”

说得像她全不知晓那两人有私情一般,季以舟又怎会信她?

“臣办事不利,只得连夜逃进公主府暂避。”

拖本宫下水,你怎么好意思说得这么坦**?

陆霓强撑出笑脸,“季督尉替本宫办事才致受伤,本宫理应尽心照料,你既撞破解太尉的好事,想必这会儿他正全力捉拿,不如……你先在本宫这里住上几日。”

她这么好心?

季以舟一时讶然,先前的那丝希翼又升上来。

“殿下不怕……受臣牵累?”

陆霓几乎想赏他个白眼,牵不牵累,你不都已经来了么。

心头腹诽,借着尚未褪尽的一丝红晕,她柔缓一笑:

“总归你我婚期在即,为培养感情,留你小住也在情理之中,这样一来,想必太尉便不会疑心到督尉身上,即便真疑了,本宫这府邸,也不是他解知闻说进就能进的。”

替他打掩护,也能撇清自己,她口上说得轻松,实际也不想被解知闻当成同伙针对,眼下她还没这个能力应付。

转身接过云翳递来的解药,“本宫一番拳拳相助,季督尉该不会再疑心本宫了吧?”

季以舟薄唇微抿,看着真像被她仗义相护打动,“如此,就有劳殿下了。”

解药填进伤口,外面又覆上薄薄一层金创药,再以白绢裹好,自肩头到腋下,重重缠绕,一应皆由长公主亲手完成。

季以舟微抬手臂,隆起的肌肉紧绷着,她每次靠近,挽起的乌发下,纤细雪颈自眼前一晃而过,令他有些目弦。

她轻浅细弱的呼吸听在耳中,直如洪钟大吕,一次又一次敲击他的胸膛,漆黑眸中暗潮翻涌。

清醒过来的季以舟,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强势,令陆霓这久居上位的长公主,亦感觉到沉沉的压迫感。

尤其当他没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漠,灼烈的阳刚气息有意无意侵扰她的心神,扫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是如同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总算裹好伤,退离他身边时,陆霓只觉一阵解脱,站起身,弯腰揉了揉酸软的膝盖。

白芷进来,远远立在门边,神色平静向长公主微一摇头,示意府外一切正常。

陆霓无声颔首,还算他有点良心,并未真引得追兵到此,吩咐白芷:

“去把嘉风馆收拾出来。”

回过头,她笑意殷切,“那处僻静清幽,无人打扰,本宫遣两个小厮过去服侍,督尉这几日安心养伤即可。”

云翳刚伏案写完药方,叫茯苓去煎药过来,也跟着献殷勤。

“汤药一日三服,咱家会交待给小厮们,另解药需得每日一换,到时咱家亲自来。”

谁知却换来季以舟一脸嫌弃,看都懒得看他,斜长微挑的凤眼瞥了瞥长公主,“臣伤势过重,恐怕走不了那么远。”

陆霓:“……”

怪哉,嘉风馆是不是风水有问题?

改日该请个大师回来瞧瞧了,这一个两个都不愿住是怎么回事?

见他目光淡淡,流连在这间寝室。

长公主府一草一木,屋舍园景,皆依着陆霓的心意修建,并非如皇宫的碧瓦朱甍、琼楼金阙。

尤其她居所的这座兰亭苑,房舍格局精巧雅致,寝室由三间房打通,极具疏朗大气。

内外以一道水墨珠帘隔开,白珠与黑珠颗颗莹润,只有指甲盖大小,难得的是上千颗打磨得大小一致,铺排出一幅远山奇峻、长河壮丽的山水画卷。

珠帘之后的内室,方是独属女儿家的绣房,进去一座屏风,半掩住之后数重软红鲛纱罗帐,其后方是雕工华美的拔步床。

室内另有一座到顶的百宝阁,其上琳琅满目,放置的并非金玉器皿,都是些童趣横生的布偶玩具。

那里被视作珍品保存的,是陆霓整个少女时期,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里,父母给予她和弟弟所有的温暖关爱。

与寻常人幼时的玩具一般无二,母后亲手缝制的布老虎、父皇耗费好些个夜晚、亲自设计的玲珑环扣、亲手雕琢的玉石兔子、星罗棋盘……

她的父母虽是帝后,却亦曾像寻常百姓人家的父母那般,亲手制作玩偶给自己的孩子。

自陆霓出宫开府那日,就全搬来这里,过去以及将来的无数个日夜,即使他们已不在人世,这些物件亦代替他们陪伴左右,就似不曾离开过。

这府里除了贴身的几个,再无人可踏入长公主寝室一步。

陆霓随着季以舟的目光,漫然扫视一圈,继而徐徐说道:“季督尉若不嫌弃的话,就住本宫这里好了。”

话音刚落,季以舟震惊地向她望来,乌沉沉的眸复杂难明,哀喜莫辨。

三年来,他无一日不恨着眼前这女子,却在无形中,将那夜的点点滴滴,以及翌日她的翻脸无情,尽数铭刻心底,无时或忘。

眼下他难掩心头激动,却又忘不了想着她的无数个难眠之夜,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她是要与自己……重修旧好了么?

云翳没想到长公主这么放得开,反倒有点不情不愿,“那殿下……”

陆霓敛眸一瞥,“本宫?本宫自然是去睡书房。”

那双红肿未消的桃花水眸,轻飘飘掠过季以舟,并未错过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失落。

待往东厢的书房去时,陆霓面上笑意落尽,流露几分怅惘。

云翳抄着手,酸溜溜说道:“殿下反正都把人留下了,倒不如真借着机会……多培养培养感情。”

陆霓白他一眼,提醒道:“你别忘了,那日他坐视刘家女被人带走,其心不纯。”

她看得出,云翳几次三番有意撮合,眼下与季以舟结盟,的确是最为可行的一条路……

原本她以为出宫之后,便不用再与这人虚与委蛇,眼下看来……虚情假意的日子且长着呢。

书房窗下设着大案,笔砚墨纸堆积如山,架上垒满籍册,字帖书画各类孤本,及至游记、话本等闲书,另有不少书信往来,锁在架上的机关盒里。

“那边一屋子东西,在季督尉眼里不过是些小玩意,想来他也不会那么无聊,随意拿了本宫的去,倒是书房里的信件要紧,本宫只能委屈自己了。”

这里床榻被褥等物一应俱全,有时她贪看话本挑灯夜读,也时常在此过夜。

云翳转到内间铺床,这才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殿下,奴婢看他,似乎并不清楚陛下所作安排。”

陆霓轻声喟叹,“父皇是百密一疏,季以舟这人狼子野心,哪里是兵权官位就能收买的。”

她与他虽有一夜羁绊,但过后却是相杀的局面,他对自己恨意难消。

如今尊卑倒置,她自觉可咽下所有委屈,假意逢迎,心里却始终堵了口气,不愿将当日的实情说出。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她因我受伤落泪!

云翳递过一把尖刀:要不要再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