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以舟坐在矮榻上, 明晃晃的烛火下,半仰的脸庞苍白似雪,腮间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像喝得酩酊大醉, 冲着陆霓一个劲儿傻乐。

“他这是怎么回事?”陆霓问云翳,“你给他下毒了?”

“奴婢刚才差一点就被他给掐死了。”

云翳忙不迭告状,却瞒下两人间打机锋似的言语来往, “就下了一丁点麻散, 谁知他体内本就中了毒,乌蔺是慢毒,两相一冲,倒给激得提前发作了。”

他先前趁着抹眼泪, 沾在手上的麻散直接从伤口渗进去, 季以舟来前中了箭,原本毒性会潜藏一两日才发作。

“眼下得尽快给他解毒, 乌蔺草很是阴险难缠, 幸亏遇见的是咱家, 要不然……”

云翳得意自诩,接过茯苓递来的药箱, 在里面挑挑拣拣。

“干脆扔出去得了。”陆霓始终袖手旁观, 冷不丁小声嘀咕一句。

“啊?”云翳和茯苓齐齐回头看她。

季以舟也笑嘻嘻地跟她点头, 像是很赞同这个提议。

“今晚扔出去,怕是就没命了。”云翳提醒。

“他刚才差点掐死你,这会儿还巴巴上赶着替他解毒?”陆霓反问一句。

云翳吧唧一下嘴,手上动作顿住。

茯苓也劝, “殿下, 这、毕竟您跟他……”就快成亲了呀。

她说着, 往前凑了凑,想着好歹帮人把肩上的血止住先。

谁想刚一靠近,季以舟猛地回过头来,森冷的眸子凝沉,像头即将出闸的猛虎,喉间发出一声低哑嗤声。

茯苓立刻想起这人的禁忌来,忙忙退回去。

陆霓哼了一声,“看吧,人家还不领情。”

昨日他俩不欢而散,今夜又添一重对他的猜疑,他在宫中行事被解知闻撞破,倒知道第一时间跑来拖她下水,哪儿安着什么好心?

“死了刚好,本宫就不用嫁了。”她冷冰冰说。

听见个“嫁”字,季以舟又转头来看她。

薄唇似染了层胭脂,轻抿间流露喜悦,那双平日里很凶气的凤眼,此刻像含了一汪春水,漾起层迭涟漪,黑沉沉的眸子迷离更甚,尚挟杂几分怨怼,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兽。

陆霓冷硬的心肠被敲开个口子,咔嚓声清晰可闻。

能不能别用这种惹人怜爱的眼神看她?

她最受不了这个。

遂挥手对茯苓道:“罢了,你出去吧,云翳你赶紧给他瞧瞧。”

云翳蹲在榻边,他知道长公主肯定要说两句气话,却一定不会不顾大局,真让这把好刀死在今夜。

就是吧,刚才被她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挺亏的。

“他中了毒,怎么还高兴成这样?”

陆霓努了努嘴,示意云翳先把这人一身血衣除了,看看伤口情况,总不能一直流血吧。

其实云翳早用金针止过血,黑衣上大大小小几处刀伤,紧要的一处伤在左胸偏上一点,箭身已被截断,箭头深深扎进肉里。

“若放箭的是解太尉的人,大抵季督尉的身份还未暴露,等过上一两日慢毒发作,才好方便追查。眼下他麻散的效力未过,跟醉酒了差不多,刚好趁这功夫起出箭头来。殿下看,是叫府医来,还是咱家亲自动手?”

陆霓睨他一眼,分明是说:“这还用问?”

京中权势最大的,除了眼前这位就是解知闻了,这会儿正想法子抓他,自然是隐密为要。

这两人为敌相互较量,陆霓喜闻乐见,但把她也牵扯进来,就不划算了。

咦……她转个念,这才反应过来,深更半夜的,解知闻难道是……歇在慈宁宫?

大庸朝男女大防极重,太后再是掌权,与顾命大臣于禁中苟且,这事要是传出来,恐怕朝野动**在所难免。

即便一时弹压下来,势必会引发世家格局变迁。

她这厢思量着,云翳已将季以舟上身衣衫以刀裁开。

一身精壮肌肉,流畅的线条塑出宽肩窄腰,冷白肌肤上几道血痕鲜红刺目,像上好的羊脂白玉,被人添上浓墨重彩的几笔,透着惨烈凄美。

陆霓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手托肘,小巧的下颌搁在掌心,满含遗憾地喟叹:

“怎不穿甲呢?”

一身精美皮肉伤成这样,真是暴敛天物!

云翳嗤地一笑,“大抵就是习惯了,一时无甲在身,才挨这么些伤。”

活该!

他口中说着风凉话,拿一把钳镊固定住露出的箭矢,原本留的长度适合手握,容易带出箭头,他却偏要扭动一下,反又往里捅进去两寸。

鲜血殷红中明显带着乌沉沉的暗色,霎时涌出,顺着结实紧致的胸腹汩汩淌下。

“诶、你做什么?”陆霓语带责备,“云翳。”

“嘿嘿……没夹稳,手滑了。”

掐颈之仇得报,他心下大快,顺顺当当起出箭头,另一只手上备着的金创药膏啪一声糊上去,看着像个不大熟手的泥瓦匠。

陆霓一时无语,不知该可怜季以舟撞在云翳手上倒大霉,还是该替他庆幸——

唔……云翳医术不错的,就是手有点狠。

身上被人挖了个血洞,这疗伤手法别说府医,比军中最差的军医也不如,作为伤患的季以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跟挖得不是他的肉一样。

他麻药劲儿没过,自是不知疼痛。

云翳一点医德也不讲,草草拾掇一番箭伤,剩下的就要撂挑子不管,捂着眼唤长公主过来接手。

“奴婢头晕……诶……晕血症犯了大概是,殿下快搭把手。”

真不让人省心,陆霓哀叹。

要不是季以舟晕着还恐女,上药裹伤这种事,有白芷茯苓她们来做就成,何须劳烦她亲自动手。

云翳倒也不是真偷懒,他到一旁捣鼓药箱去了,得即刻配出乌蔺的解药。

陆霓遂拿起装着药膏的玉盒,在矮榻前伏身半跪。

这一挨近,健硕强壮的身体尽收眼底,鼻端除了浓重血腥气,年轻男子强烈的体息,带着滚烫热度向她袭来。

她下意识避开视线,心头升起羞涩,只觉耳根像被火舌舔了一下,立时想要起身逃离。

身子一动,她又回过神来,本宫为什么要躲?

又不是没见过!

唔……当时黑灯瞎火,她确实没瞧见,但摸也摸过,连更进一步的……都做了,有何好回避的?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有过肌肤之亲,这世上也唯有他这么个人,有资格让本宫亲自上药。

这么想着时,一贯的冷心肠不知不觉间泛起一层柔软。

她敛眉垂目,视线尽量不往边上移,更不敢去看他胸前狰狞的伤口,沾满药膏的玉匙轻轻覆上伤口,一点点涂抹,神情专注。

头顶的人很是乖巧,低垂眉眼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漆黑的眸,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一忽凝在她泛起红晕的脸颊上。

待到手臂的伤都涂上药,陆霓直起身,两膝向前挪了挪,药匙探向他左边侧颈。

那里一道斜斜上挑的刀伤,自颈下直贯锁骨,皮开肉绽,幸亏没伤到骨头。

要防着不碰到箭伤,盈盈楚腰弓起纤柔的弧度,勾勒有致的上半身几乎贴着他右臂,脸颊挨在肩上。

他微微侧过头来,两人的鼻息顷刻交缠一处,他的气息灼热,低低呢喃:

“裳……裳……”

乱喊什么呢?

不知是被他气息感染,还是出自本能的紧张羞涩,清冷玉容再次布满霞晕,热意直抵耳根,烈烈灼烫。

身侧老实垂着的那只手忽然抬起,蜷起的指节触及她的脸颊,轻轻一滑,落在胭红如玉的耳廓,缓慢抚弄间,捻住莹润小巧的耳珠。

“你……”

陆霓忍不住轻嘶一声,这会儿动作不敢太大,只得微微偏头避开,觉得被他抚过的地方像着了火,却全然无法生出被人冒犯的愠怒,就像是……

这具身体只属于过这个人,对他的触碰毫不抵触。

指尖柔滑细腻的触感尚且残留,季以舟眼中的迷茫逐渐被清明取代,麻劲过了。

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所有心神都被她温柔娇羞的模样吸引住。

亲眼所见的这抹柔情,似一根细细的藤蔓,蜿蜒着纠缠住他,层层困缚,将成为他的枷锁与桎梏,永世不得逃离。

伤口都处理完,陆霓回头问云翳:“解药配好没有?”

“马上就成,你先把他胸口的药膏弄下来一半,把解药给他填进去,这乌蔺要拔净很是麻烦,恐怕还得好几日功夫。”

“这么久!”陆霓小声嘀咕,心里琢磨起事来。

云翳端着一钵红褐色药泥,才刚走近,季以舟抬起一只脚抵住他小腿。

“敢给本督下毒……你找死!”

醒了?!

陆霓愕然抬头,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醒的,刚才调戏她是装的不成?

“你自己中了毒箭,倒来冤枉咱家。”

云翳一口推得干净,还要倒打一靶,气冲冲躲开他。

“好心不识驴肝肺,要不是咱家,季督尉你怕是早中了人家奸计,就知道跟咱家这儿装能逞横,也不看看你这一身伤,谁帮你上的药……”

季以舟下颌一挑,“她。”

陆霓:“……”

本宫是好人。

云翳白被主子抢去功劳,指着自己的鼻子,兀自喋喋不休。

“那、那金创药是咱家独门配方,太医院多少人都要不着,这个……医毒不分家你懂不懂?赤芨花很贵的,要不是为解你身上的毒,咱家才不会拿出来。咱家解毒的本事,季督尉你都不知道……”

“云总管下毒的本事,本督已经深有领教。”季以舟眼神阴恻恻。

云翳拿哀怨的眼神去瞧长公主,两手一摊,“殿下,要不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奴婢治不了他。”

你治不了,本宫来治。

作者有话说:

陆霓:专治各种装晕占便宜撒娇卖萌八百年。

季以舟:谁装了,我这是发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