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推门进屋, 立刻掩住鼻子去开窗,一面回头问桔梗:

“你不是请一日的假么,怎么才回?幸好殿下昨夜歇在侯府了, 你今晚要是再不回来, 我都不知怎么替你瞒。唔,什么味儿,怎么这么冲……”

还带点腥骚气, 当归在宫里研香院学过几年制香, 鼻子最灵,刚进门这股味儿,差点没把她熏吐了。

窗扇全都打开,初秋的夜风凉浸浸灌进来, 半倚在床头的桔梗连打几个喷嚏, 忙道:“快关上。”

“哦。”当归吐了吐舌头,只得又把窗拉回一半, 好在这屋子够宽敞, 刚才风那么一吹, 味道霎时散了大半。

原先的宿值房就在后面那排,如今被云总管霸占了, 倒给她们换到东偏院来, 通风又采光, 还比以前的屋子大了一半。

她和桔梗一间屋,平日也最是要好,走到床前,伸手在额上探了探, “没烧啊。”

接着又捏住了鼻子, “唔, 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桔梗脸色不大好,没精打采的垂着头。

半晌,从身上翻出个小布包,揭了一层又一层,足有七八重厚白巾包得严实,最后露出一团指甲盖大小、深褐色的物什,像是什么药材。

她问当归:“这东西你认得么?”

当归皱着眉,熏得直翻白眼,脸离得老远,小心拿指甲拨弄一下。

“好像是葵脑,呀……你怎么有这东西?哪儿来的?”

桔梗耷拉着眉眼,“我想着你应该认得,这才带回来给你瞧瞧。”

“快包起来吧。”

当归小心提着布巾往上搭,一脸避之不及的表情,直待她重又裹好,这才在床沿上坐下。

“从前我听研香院的嬷嬷说起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抵是扬州那边秦楼里的下贱勾当,听说拿酒几蒸几晒,才能消了那股子骚臭气,添到……合欢香里用的。”

她小脸涨得通红,觉得说这些很是羞耻,小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桔梗沉沉摇头,“你别问。”

“不是说你哥哥摔了腿么?”当归小声嘀咕一句,忽地省起,“哦对了,上回云总管好像还问过我什么奇香来着……”

“别!”桔梗猛地从**坐起来,攥住她的袖子,“别跟云总管说。”

“为、为什么呀?他要找的,说不定就是葵脑,别看这东西那什么……听说金贵着呢。”

“当归。”桔梗冷不丁站起来,“你刚都说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女孩子家拿着,说出去怪不好听的。走,你陪我去把它扔了。”

她不由分说拉着当归出了屋子,“后园那边不是有口废井,扔完咱们顺道去浴房洗完再回来,刚好去去这味儿。”

“唉,姐姐你走慢点。”当归被她扯得踉踉跄跄,“我今日洗过了。”

“来嘛,就当陪我。”

*

云翳待长公主睡下,从房里出来,黑灯瞎火他也不用点灯,有玄奴在前给他开路,踱着步回后罩房。

恰好遇见桔梗挽着一头湿发进东偏院,玄奴喵了一声,在她脚边打了个转,长尾高高竖起,一个劲儿蹭她的脚。

桔梗忙往旁躲,喊了声云总管,“你快看住它,我刚洗完,这又蹭我一身毛。”

云翳嘿嘿一笑,弯腰把猫抱在手里,鼻子微动,伸长脖子凑近她嗅了一下。

“啧,云总管你做什么?”桔梗急了,一把推开他。

“一股子胰子香。”云翳嘴上占了句便宜,晃着方步走了。

回房依旧不用点灯,他这样儿的养在府里,倒是给长公主省下不少油灯钱,踢鞋上榻一躺,玄奴团在他怀里,一人一猫睡下。

睡到半夜,怀里的猫蓦地惊坐,支楞着耳朵,向外喵了一声。

云翳揉眼跟着坐起,他耳朵虽灵,到底比不得玄奴,需得有它提醒,此时侧耳,听到“滴答滴答”极轻的水声。

要下雨了么?

他起来趿上鞋,放轻脚步蹭到门边,轻悄打开,蹑着步子走到廊下时,鼻端嗅到一丝血腥气。

怀里的猫儿已经奓了毛,转个拐角,玄奴猛地哈了一声,紧接着一只大手探过来,一把卡住云翳的脖子。

猫儿发出一声尖叫,从他怀里一蹿落地,丢下主子跑得没影。

“有刺……客!”

云翳也跟着一嗓子尖叫,结果出口就成了气音,两手扒住颈上的手,眯眼定晴一瞧,放松下来。

“季督尉……”

面前的人一身黑衣尽数濡湿,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浓稠血水啪嗒啪嗒往下滴淌。

黑夜中,一张脸煞白,隐隐透出青灰,明显失血过多。

就这样儿,还想吓唬咱家?

“你、你你先松手。”云翳倒了口气,“大晚上的,您上这儿来干嘛?”

“来宰了你。”季以舟语气平静,甚至带点愉悦的笑音,丝毫没有重伤流血过多的虚弱。

“可您现下……伤得不轻吧?”云翳咧着嘴探试一句,又去掰他的手。

铁钳一样,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动分毫。

季以舟微一用力,将他再提起些,“杀你绰绰有余。”

“别、别……”

两脚离地,云翳有点急了,“季督尉,有话好好说,咱家、咱家又没得罪过您。”

“没有么?”

夜色中,季以舟的眸子像沉冷无波的幽潭,又似将猎物玩弄于股掌间的野兽,薄唇微掀,露出闪亮的白牙。

“你、你杀了咱家,长公主不会原谅你的。”

这会儿知道搬出主子了,“你这临阵弃主的狗才,该杀!”

云翳气得翻白眼,我家殿下都没嫌弃,你跟这儿较什么劲。

“咱家那是、是给你俩制造机会,季督尉,你先放手,以后咱家一定多在殿下面前替您美言,要想斩获芳心,还得靠咱家才行。”

“芳心……”季以舟顿了顿,低不可闻哼了一声:“本督要来何用?”

再说,也用不着你。

他嗤然一笑,脸色愈加狰狞,五指收紧,“你这背主的东西,眼下就卖主求荣,果然留你不得。”

这下来真的,云翳不敢在他火头上横跳了,不一会儿就觉得出气儿多进气少,胸腔快要炸开,艰难吐出个名字:

“许、夷……”

什么东西?季以舟手指稍顿,随后再次发力。

“独眼道人……是、我师父亲兄……”

赶在最后一口气将尽,云翳总算把这句囫囵出口,颈上一松,他一屁股瘫坐在地,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季以舟拧着眉,冷眼盯着脚下的人。

云翳赖在地上,也抬头看他。

“你还知道什么?”至此,季以舟真正生出杀机。

“长公主知道的,咱家都知道,长公主不知道的,咱家也知道。就是不知,季督尉打不打算叫长公主知道。”

这人啰里啰唆说了一堆知道不知道,看来是刚才掐得轻了,季以舟脚尖点在他心口,无声地威慑他老实点儿。

“季督尉明里暗里襄助我家殿下多次,却不肯实言相告,让咱家猜猜……”

“就怕你没这个命猜!”

季以舟一伏身,提着衣襟又把人拽在手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云总管。”

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刃,雪亮刀光映得云翳又成了半瞎,眼角都淌出泪来。

他抹一把眼泪,扎着手尽数揩在季督尉身上,口中哼哼唧唧,“君恩错负呐,陛下你可真是瞎了眼……”

季以舟被他哭麻了,脑子嗡嗡直响,举刀的手一软,紧接着,浑身气力一瞬间流逝殆尽。

“你个死太监……给我……下、毒……”

他单膝跪地,只觉像掉进万丈冰窟,眼前一黑。

终于,换云翳得意洋洋站在他面前,也拿脚抵上去,“说,陛下是不是……”

谁知这人一碰就倒,云翳愣住,叉腰低头看去,咱家这还没拷打呢,怎么就晕了?

先前为了套话,他险些搭上小命,可不能这么轻易就叫他糊弄过去。

陛下到底做了什么,师父一点不肯跟他透露,一切仅凭猜测。

但既然连长公主也看中季以舟的身世,认定他是撬开季、解两家顽固壁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陛下必然也会这么想。

若说陛下早就布好棋,忽然驾崩,这枚棋子就此脱离掌控,也不是……不可能。

云翳蹲身,在他脸上拍了拍,“诶,别装……”

触手一片冰寒,他脸色一变。

他刚才下的只是些麻散,根本不伤性命,可季督尉身上,似乎不止外伤,还……

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探脉,“糟了。”

这人来之前,就已经中毒了。

他费力架起地上的人,忙忙往长公主寝室去,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殿下快来帮忙,要死人了。”

陆霓今夜哭得头晕脑胀,本就没睡踏实,下榻来至外间,一看他手里的人就皱起眉。

外间两个大宫女听见动静匆忙进来,云翳先吩咐茯苓拿他药箱来,从头发里摸出根金针,刺上季以舟颈后大穴。

白芷眼瞧着一身是血的季督尉,把长公主心下的疑惑说了出来:

“谁人敢在京城伤他?”

宫禁和城防都是季督尉的人,不会是外面又要变天吧?

白芷一个激灵,忙道:“殿下,奴婢叫吕良出去瞧瞧?”

吕良是长公主府侍卫首领,不同于齐煊原先是禁军的人,这支人马从最初起就是她的私兵,吕良身手虽较齐煊差些,但忠心耿耿行事可靠。

陆霓点一下头,“不必声张,看看有没有人埋伏在暗处。”

她大概能猜到,这人今夜许是进宫偷诏书了,难道太后当政这些日子,手头已攥住禁军的人为己所用?

金针刺穴封脉,体内的毒暂时压制下去,季以舟轻哼一声张开眼,定定看着立在灯下的长公主,眼神飘忽带些迷离,扯动嘴角朝她露出个笑脸儿。

“诏书……没得手,遇上太、尉的人,没留神……中了一箭。”

陆霓难掩嫌弃,暗自啧啧:要你这废物何用?

作者有话说:

后来,季以舟:求你卖主求荣。

云半瞎:咱家是有原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