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齐齐回头, 就见长公主长裙曳地,径直行过时带起阵阵香风,至老夫人身旁落坐。

“季督尉前些时给本宫配了三百玄甲士, 因养护费用过高, 这才劳烦舅父,调动军资实属无奈,对应银钱一分不少, 本宫绝不白拿, 倒也不算以公徇私吧。”

凌二爷没想到长公主竟肯替他出这个头,这个说法确实……可行,向解斓连连点头。

“臣见过昭宁殿下。”

解斓礼数周全,人却不好糊弄, “不过, 殿下手上那三百人,是最近才派过去的。回良关这批墨脂, 凌大人到手两年多了吧?”

陆霓一滞, 她没顾上这些细节, 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批墨脂弄到手, 可解燃眉之急。

她抿唇寻思着如何分说, 便见管事领着个人到了门外, 那少年她认得,是季以舟的贴身侍从。

李其向内张了张,抱拳禀道:

“长公主殿下,咱们督尉请您借一步说话。”

凌老夫人不由蹙眉, 人到了府里不进来, 却叫着女孩儿家的出去说话, 这哪里是守礼之人能做出的事?

陆霓倒是知道季以舟,惯来是个狂悖之徒,对着太后都能直言顶撞,哪儿是个守规矩的。

她也正想找他算帐,从善如流起身,对老夫人笑笑,“外祖母,我还是去一趟吧。”

凌老夫人心情郁结,看来靖初说得没错,太后挑的人选,怎可能是良配!

陆霓出门步入回廊,远远便见季以舟斜倚廊柱抱臂而立。

回廊连接正房和院门,他站的那处恰好是个三岔口,一旁是通往小厨房的必经之路,不时有仆妇三两成群经过,被他生人勿近的气场所慑,离得老远便主动绕行。

原本熙攘的院落,被他不声不响间,凭空画出一块禁忌之地。

此时正值午后,初秋的艳阳越过廊檐,再穿过近旁的一株玉兰树,斑驳光影斜斜映落在他半边肩头。

那里悄然飘落几片柔白花瓣,被他身上的玄色武将常服,衬托得煞是分明。

眉眼精致,神情渺淡,阳光给那张冷白脸庞赋了层淡淡暖色,至少在陆霓看来,已是比以往每次见面,都要温和得多。

似乎她从没在阳光下见过季以舟,湿冷雨夜、晦暗宫室,或是光线昏沉的马车,一如他们初遇的关系,见不得光。

而他此时站在暖阳下,垂着眼敛静静等待的样子,让陆霓油然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

好似他们真的是相识三年的旧友,而非见面互呛、勾心算计,被太后强按头凑成的一对怨偶。

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她像在专心临摹一幅稀世珍传的字帖,一步步迈近,恍然走过那道无形的禁忌,仍未察觉。

季以舟始终未曾抬眼,然而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张至极致,像沙漠中快渴死的人希翼雨水那般,渴望她的到来。

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身上传来安神香的气息,恬淡幽静,完全盖住了周遭所有的味道,连刚才他无聊时正在细品的玉兰花香,也黯然失色。

心口不再是令人心烦意躁的剧痛,化作更为激烈的震动,一颗心勃然跳跃,几乎要豁开他的胸膛,直接跳进她怀里去。

这些莫名的情绪太过陌生,待季以舟反应过来时,她已在身前咫尺,触手可及。

他低垂着眼,看见她耳后一抹柔白。

凝脂下细微的血液流动清晰可辨,这截脖颈纤细脆弱,她怎敢这般轻易暴露在他眼前?

他甚至不必用力,就能扭断它。

抬手的刹那,他下意识后退开来。

腿被廊边的扶椅绊住,他顺势靠坐下去,长腿一蹬,身子向后滑出一截,背倚到下一根廊柱。

没得退了。

陆霓恍惚的功夫,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死生之间走过一遭。

这人半躺倚栏而坐,搭在膝盖上的手忽地一动,接住枝上落下的一朵白玉兰,拈在指尖,姿态闲逸地朝她递了递。

“送你。”

好一番登徒子借花献佛,陆霓好气又好笑,也双手抱臂,就倚在他刚才靠过的柱子上,清凌凌的桃花眸微睨。

“本宫不是惜花人,无福消受季督尉一番美意。”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季以舟薄唇微勾,“殿下想要墨脂,臣手上多得是,别去招惹解二郎。”

陆霓长眉一挑正要反驳,听他继续道:“他那人认死理,如今军饷案由他督办,涉案赃物不到结案那日,断不会挪作他用。”

原来先前房里的话他都听见了,陆霓好奇打量他,莫不是生了双顺风耳!

“本宫没钱,买不起督尉的‘高价’墨脂。”

说到高价二字,她举起白嫩柔夷,食指与拇指些微分开,比了个短短的空隙。

她眯起一只眼,透过这道窄窄的缝隙朝他看去,那张漂亮的脸被挤扁,不由大感愉悦。

这般娇憨俏皮的模样落在季以舟眼中,漆黑的眸子泛起一层柔光,连她言语中明显的奚落也未曾留意。

他曲起一臂,拳头抵在耳后,半仰着头默默注视她,另一只手上,送不出去的玉兰花抵到鼻下轻嗅,吸入肺腑的却分明是她身上的安神香气。

他深深吸一口气,不觉沉沉困意上涌,心神都松弛下来,几乎想就在这儿美美睡上一觉。

不过四五日没见,陆霓觉得他像是忽然变了个人。

从前见他,每次都是神情紧绷,满含戒备,像身上长满锋利的倒刺,眼下却像一头懒洋洋的狮子,收起獠牙利爪,很是温顺呢。

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

她心头一动,向他打探,“本宫先前打昌平坊过,恰好见着刘府的人出京,季督尉,你可有事瞒着本宫?”

季以舟半阖眼皮没搭理,觉得她这人无趣得紧。

陆霓尚不知她已经沾染到云翳讨人嫌的恶疾——煞风景,自认为这人奸商习性,大抵又在跟她讨价还价。

“本宫这里有条情报,可与季督尉分享。”

那人淡淡抬眸,漆黑眼瞳复带上沉冷。

陆霓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季督尉还未取得诏书,大概是不知那东西放在哪儿吧?”

季以舟坐起来些,带了一点点兴趣,“哦?看来长公主人虽不在宫里,耳目倒不闭塞。”

“自然。难道只许太后在本宫身边安插眼线?”

“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陆霓搭在臂上的指尖捻了捻,笑而不言。

季以舟搭在膝上的手指也轻搓一下,拳头有点儿痒,“殿下要搞清楚,臣这是替你办事。”

小嘴微撅,陆霓扬了扬下巴,老实交待:

“照说国书诏文这等重要之物,大多放在太清宫的崇极阁,但这本毕竟是假货,太后以防万一,贴身放在慈宁宫了,就在她寝殿后头的小佛堂里供着。”

说到底,让他办事,比刁难他来得实惠不是么。

季以舟心头默默盘算,太清宫他去探过两回,那边守卫多,无故调开过于显眼,若是在慈宁宫倒是简单,顺带还能把族老那边的事一道办了。

“行。”他一点头,站起身来。

诶?这人过河拆桥!陆霓火起,本宫的情报白给的是吧!

就见季以舟很有礼貌地抬手做了个请,“还请殿下带臣前去拜见老夫人。”

“你就不能自己进去?”

这人什么毛病?三岁小孩儿么,拜见长辈还要人带。

“臣怕唐突了。”季以舟说道。

其实是想看看她今日身上带安神香没有,能克制得话,他再进去。

两人比肩而行,仅差着半臂都不到的距离,季以舟双手负在身后,步履沉缓。

都道男要俏一身皂,玄墨色衬得他冷肤如无暇美玉,棱角分明的脸形、精致至极的眉眼,令人望之生出惊为天人的俊美无俦。

那套武将常服极显挺拔利落,将他高大的身形完美塑出,宽阔胸膛及臂膀一小半隐在她身后,像一幅沉凝的背景,将前面人柔婉绰约的轮廓勾勒得淋漓尽现。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正房时,上首的凌老夫人几乎看呆了,脑中不由浮现名家笔下的《玉堂富贵》。

古往今来丹青妙手绘画牡丹,必定以深色点染背景,越是如此,方能凸显国色生香的倾国之美。

老夫人心下对这未来孙婿,升起一丝满意。

屏风之后的碧纱橱也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女孩子们叽喳小声的议论显得激动。

“啧啧啧,表姐夫长得真好看……”

“他就是那成天戴面具的季阎罗么?不是说满脸伤疤、奇丑无比?”

连陆霓都听见了,连忙回头看他一眼,这顺风耳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小指悄悄勾住他的腰带,以防他下一刻暴起。

季以舟正抬手揖礼,一顿,垂眸扫在她手指上,陆霓像被烫到,立马缩手。

他持晚辈礼如行云流水,淡声道:“季湛拜见凌老夫人。”

老太太眼角的细纹都拧成了一朵花,温和请他就坐,与他攀谈几句,季以舟坐到最远那张椅上,坐姿端正,和声应答。

陆霓仍立在正中,眼中的震惊不加掩饰。

他对着太后说话时,也未有这般礼数周全、毕恭毕敬过。

今儿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这狂徒的教养倒也不全是摆设。

作者有话说:

下期预告:

老夫人:背景板……长得真俊,还是个讲礼貌的好孩子。

季以舟暗自得意:老夫人过奖。

后来,老夫人连声喝命:把这狂徒给我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