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解斓开始审查军饷案, 季以舟就有意回避与他见面,直到今晨,飞棠关主将滕磊到京, 即刻被带到兵部问讯。

解斓审完, 便来贲武营值房找季以舟。

李其奉茶进来,就见他家主子在案前埋首处理公务,解大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气氛明显不对头。

李其的哥哥从前是季以舟的副将, 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死在飞棠关一役,之后他便被季督尉提拔到身边,视为亲信。

眼下解太尉已对主子起了疑, 这次更是把解大人支出来, 摆明是要查主子。

玄天骑中无人不知,他当初受解大人提携, 两人私交甚笃, 堪比亲兄弟, 可到底也不真是亲的。

解太尉这招够毒辣,一面是亲生父子, 一面是结义兄弟, 解大人会偏向哪边, 这还用说吗?

李其杵在门边,戒备的眼神不时偷瞟解大人。

季以舟搁下手里的文书,抬手示意他出去,像是才看见解斓一样, 微微一笑:

“大哥来了。”

解斓收回审量的目光, 开口时语气略显生涩, 却仍是直言不讳:

“我记得飞棠关刚打完那会儿,你跟我报的战损,差了三千套玄甲,后来我也没给你发,谁给你补齐的?”

季以舟咧了咧嘴,“大哥最近查贪墨,都是问人多拿了什么,怎么到我这儿,少要了你也问?”

“到这会儿了,你还糊弄我?”

“你问完滕磊,他不是都说了么。”

“那你告诉我,他飞棠关怎会储备那么大一批玄甲?”

“若不是他手里战备充盈,当日一战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把燕狗赶回去。”

季以舟明显神色放松下来,“看来他还是没跟你吐实话啊,怎么,还有大哥逼不出的口供?你没给老滕上刑么?”

“以舟!”解斓深深蹙眉,可一点没有他的轻松,只觉有心无力。

季以舟起身走到他面前,宽大手掌按在义兄肩头,神色沉凝下来,说道:

“兄长,你若还信我,这件事……就别再查下去。”

解斓蓦地抬头,面前魁梧的身躯像座庞然山岳,屹立在前,让他无端生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以舟,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玄天骑,这支程家军,我一定会交还给你。”

再一次重申,是因他不屑于欺世盗名,也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减少他这些天来对季以舟的猜疑。

程家世代驻守北地,在幽州的年头,比大庸朝的历史还长。

几代人心血,打造出一支纪律严明的铁甲之师,强兵悍将所向披靡,稳稳压住关外的游骑勇莽。

大庸从开国皇帝起,便想将这支实力强大的铁骑纳入囊中,依附皇权崛起的世家大族亦是如此,手段更加无所不用其极。

三十年前,程子昂领程家军并入幽州军,其中最关键的,是一整套练兵之法,以及囤兵布阵的北关地形图。

当时的幽州军主帅便是解斓的祖父,陈子昂得以重用,之后却在一次护卫任务中离奇身亡,程家祖宅被一场大火焚毁殆尽,最后一支血脉尽数死于火场。

解斓组建玄天骑后,提拔季以舟的另一个原因,便因他就是程子昂的外甥,这支军队亦是因为有了他,才得以发挥出接近程家军鼎盛时期的战力。

解斓每次听父亲提及“我解家的玄天骑”时,都暗自惭愧不己。

他跟随祖父在边关、自幼听着程家军的辉煌战迹长大,实在难以跟他解释清楚,季以舟和解家,到底谁沾谁的光。

这人在兵事上堪称奇才,八岁入营,从最底层兵卒做起,自尸山血海爬出,领兵征战奇谲多诡,总能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出,以最少的兵力、最快的速度,大破敌寇,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堪称狠戾绝决。

有道是慈不掌兵,解斓并不觉得他残暴。

北燕游骑擅长诱敌深入,拖长战线逐个围剿,往往被围困的将士并非死于一刀致命,而是残忍断其手足,即便撑到援兵来救,伤残亦会拖慢接下来的追击。

季以舟的战术,无异于快刀斩乱麻,对敌如此,对自己人亦是如此。

当那些四肢俱断、匍匐血泊的同袍们,哭求着给个痛快时,也唯有他能眼都不眨地,替他们了断。

战场是残酷的,没有人情愿长久徘徊修罗场,尤其幽州已没有他的亲人,这里早就不是他的家园,失去了守护的意义。

解斓知道,季以舟其实并没那么在意,玄天骑姓程还是姓解。

不同于他的先辈,他的志向不在北关,不愿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塞外荒原,一心想要去京城。

两年前飞棠关一役,北燕折损大批精锐,大庸都城门户险遭攻破,举国动**,填进去巨额银钱及兵马。

解斓不由想起这次回京后,父亲对他说的话:这其中,获利最丰者,非季督尉莫属。

他由此挣下在京城展露头角的本钱,于解、季两家把持朝政、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复杂格局中,成功站稳脚根。

解斓彻查军饷案,越是深入,越惊觉事出蹊跷,心头有巨大的疑惑,只觉蒙在其上的最后一层纱将要掀起,眼下却被季以舟坚定阻隔在前。

北燕精锐兵马,是如何绕道潜行至飞棠关下的,这件事在战役结束后,除了身在幽州的解斓觉得奇怪,季以舟也是同样。

解斓的调查是从青翼两州边关开始,季以舟则从飞棠关反向追查,反而比他还要早,捕捉到一线真相。

这件事的源头不在边关亦不在北燕,而在京城。

在他得知季威派人前往徐州时,便命人尾随在后,季德查到那批墨脂的货主,再次确定了季以舟的猜测,因此赶在他吐露关键线索之前,当着几个族老的面灭了他口。

这件事不能再查下去,背后的真相绝非人人都能接受。

解知闻想用解斓来牵制他,无非是想重掌京畿兵权,他自认为很了解这个儿子,解斓行事一丝不苟,认定的事,不追查到底誓不罢休。

这父子俩加起来,得有八百零一个心眼,解知闻独占八百。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解斓对季以舟的信赖和兄弟情,大概也包括季以舟自己。

解斓拿开按在肩头的手,站起身与他对视,良久,终是释然一笑,点头做出让步:

“好,我听你的。”

与过往在幽州,每一次战情难抉时一般,两人意见相左,解斓都会选择听他的。

解斓拿过搁在几案上的长匣子,打开给他看。

“嚯,这么大个老山参,给我的?”季以舟明知故问,伸手去拿。

先前的回避与猜疑都揭过不提,两人重归过去的默契。

“给凌老夫人的。”解斓拍开他的手,“走,陪我去趟肃宁侯府。”

季以舟心口微微一热,继而那颗心不再听从他的指令,自行活泛起来,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刚才霍闯叫人来传了话,她今日也在那儿。

解斓奇怪地打量他忽然涨红的脸,笑意十分真诚,“哦对,凌老夫人也是长公主的外祖母,你更该去拜见一下长辈。”

*

凌老夫人得知这两人上门,习惯性先去看凌靖初。

当年对解刺史的不满,其实在她这儿已然翻篇儿,不论如何,长子战死,罪责并不在他,反倒是之后屡次帮扶,才保得侯府未被撤爵。

只不过靖初这丫头性子执拗,仍旧咽不下那口气。

凌靖初反过来提醒祖母,“季督尉……就是太后给裳裳定下的未婚夫婿。”

“瞧我这老糊涂……”

凌老夫人一拍额头,先让人去二房叫长公主,一面催着请客人进来说话。

谁知进来的只有解斓一个,老夫人往他身后瞧了好几眼,大感失望。

解斓问安后递上礼盒,替兄弟打掩护,解释道:“季督尉怕惊扰贵府女眷,在外等候。”

老夫人讶然,不知未来孙婿身有怪疾,反当他是知礼之人,不由笑得慈蔼:

“看来是个好孩子,不妨事,叫他进来吧。”

听见有外客来,几位小娘子早都避去屏风后的碧纱橱,只剩凌靖初在旁,斜觑一眼解斓,心道:

人家季督尉好歹将来是这府上孙婿,你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就不怕进来冲撞女眷。

陆霓自侧门而入,扬声说道:“外祖母,还是别叫进来的好。”

这屋里屋外到处是人,季以舟进来,万一恐女症发作,保不齐就得暴走行凶。

跟在她身后的凌二爷已抢上一步,对着解斓行了个大礼,“下官见过大人。”

解斓愣了一下,虚扶住他,眼睛看向凌靖初,“这位是?”

凌靖初别过半边身子,避开二叔激动的眼神,他前两日一回来就找她搭线引见解斓,被她当场拒绝。

倒不是不愿帮二叔一把,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解大人行事不近人情,二叔你与其托关系找门路,不如坦白交待,贪墨得不多的话,判不了几年。

被凌二爷直呼她大逆不道。

此时,凌二爷三言两语交待了官职从属,解斓听明白后,果然眼神就没那么温和了,言辞转得很正式:

“凌大人还是等兵部传唤吧,朝堂之事,不宜私议。”

“东西真的是冯库长给下官的,原封不动一件不少,下官愿尽数充公,就是处罚嘛……”

凌二爷照着长公主教的说辞,谁知还未说完,已被她打断。

“解大人,那批墨脂是本宫托了二舅父,让他帮忙从库司匀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花好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