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宁侯府。

凌老夫人头发花白, 昔日娟秀的面庞仍旧白皙细腻,却已老态尽现,见了陆霓蓦地哭出声来, 一把搂紧她:

“我的裳裳……”

喉头哽咽, 剩下的话再说不出来。

陆霓见外祖母这般伤心,攒了一肚子的眼泪只得咽下,反倒把她搂在怀里, 哄小孩儿一样轻声呵护, 抬眼跟表姐对了个心意相通的眼神儿。

“表姐我哄好几天了,该轮着你了。”凌靖初显然是这个意思。

外祖母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儿,才情品貌样样俱佳,嫁给外祖父后, 姻缘和美羡煞世人。

外祖父终生未曾纳妾, 宠爱了她一辈子,家中三男一女皆是外祖母所出。

不必使心机耍手段, 顺顺遂遂半辈子, 谁知接下来老天却红了眼, 不肯再叫她这般舒坦。

丈夫早逝,入宫为后的女儿病亡, 长子战死, 接二连三的噩耗, 几乎摧折了这个只知侍花弄香、读诗作画的女人。

都说慈母多败儿,剩下的两个儿子天资碌碌,心性上更是不如她最疼爱的那两个,从前有父兄在上镇着还消停些, 待到树倒猢狲散的一日, 不说奉养天年, 反倒埋怨她过去偏心,没给他们筹谋出路,才致这个家凋零至此。

因此,女人的幸与不幸,不到盖棺论定那一日,都是说不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霓觉得她的母后更幸运些,父皇虽说另有妃嫔,对发妻却始终情深不渝。

母后的幸运在于,在她走完短暂的一生,弥留之际,守在床前的丈夫和一对子女,始终怀着最深的眷恋与不舍。

“阿瓒还那么小,一个人守皇陵,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老太太哭完,抹泪又问。

一想起外孙,心疼难忍,几乎又要哭了。

陆霓好生劝慰,“他如今也不小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再说又怎是一个人?服侍他的人手早都安排好了,还有齐统领带着一队人日夜看护,不会有事的,您老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凌老夫人慢慢歇了声儿。

到底这些年经历的离散多了,她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天真无知。

孩子会长大,无畏地扛下过早到来的重任,她这个老太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反倒要她们来担忧。

祖孙三人同坐在罗汉**,亲亲热热一处说话,除了廊下不时穿梭出入的下人,再无人打扰。

平日长公主来府,二房和三房那边都是不露面的。

三房不用说,任嬷嬷进宫给长公主当傅母前,就是这房的人,她儿子一家现在还在三房当差。

华清园归来后,长公主就跟三舅母彻底闹翻,那之后,三房跟昌国公府的来往,便也干脆从私下里偷偷摸摸,直接转到明面上来。

至于二房,父兄过世后,二舅多少有些担当,借着从前兄长在北关的人情,在翼州谋了个司库的差事,常年不在京城。

这两日倒是回来了,是因缠上一笔官司,急着托人情找门路。

听说长公主到了,凌二爷按捺不住,府里二三四五娘被他驱赶在前,到老太太这儿来探路。

凌家上一辈人丁不旺,到了二爷、三爷这里,总算多娶了几房妾室,想学学人家昌国公府的子嗣兴盛,谁想阴盛阳衰,一府出了五个姑娘,加起来才只三个男丁。

这还是算上未入祖谱的凌宸。

“昭宁殿下来了,母亲怎么也不说一声,她们姐妹也该多聚聚。”

凌二爷站在一众未出阁的姑娘后头,带点幽怨跟老母亲赔笑脸。

凌老夫人瞪他一眼,却到底有些心软,三爷在吏部混了个主事,官阶不高,那点子俸禄根本不够养活侯府,如今全指着二爷。

他差事上出了岔子,老夫人心里也着急,可想着外孙女如今被太后频频打压,又不想在这事儿上为难她,先前并未细说。

陆霓看看外祖母的脸色,含笑道:“这也一两年未见二舅舅了,我去去就来。”

说罢,从罗汉床下来,茯苓上前一步跪地替她穿鞋,被陆霓轻轻按住,“你和白芷去后头小厨房,外祖母最爱吃你做的鸳鸯卷。”

她每次来外祖母这儿,并不讲究派场,她自己还好,就是这俩大宫女立在边上,姿态过分端肃,倒让一众小姐妹畏首畏尾,说话都不自在。

遣走这两个,陆霓一路过去,先跟几个表妹聊几句闲天,这才到了门口,微一颔首:

“二舅舅。”

凌二爷连声答应,请她往外走,出了正房的院子,压着声儿,把自己一身麻烦事大略说了。

云翳本是候在门外,这会儿也跟在后面,听他说完,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没想到,他摊上的,恰好就是青翼军饷案。

“舅舅拿了多少银子?”陆霓直接了当问他。

“不行家里凑凑,早些还回去,起码官职还能保住。”

其实她这话里,有一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倒不是贪墨银钱多寡,追究的是两年前,北关数个关卡玩忽职守,让北燕大军轻易潜行至京城最后一道门户——飞棠关。

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不过在陆霓看来,她这个二舅最多就是跟着同僚在里捞了些甜头,真让他引敌入关,谅他也没这个本事。

“要只是银钱倒还好办。”凌二爷连连摇手。

他这人本事不大,胜在尚有自知之明,分到手的东西并不敢乱花,若仅是银钱,他早还回来了,添上罚的,大不了捣腾干净侯府,也不难填补。

保不住身家,起码保得住性命。

“我带你去看看,殿下一看便知。”

他带着两人到了二房后院的库房,拿钥匙打开边上一扇小门。

陆霓没进去,只往里探了探头,三四个架子放得满当,东西用防水油纸包着,四四方方的。

“这……不会是黄金吧?”

垒得这么整齐,要是一屋子金子,那可比皇家内库还富足呢。

长公主明显流露一丝贪财的模样,实在是这几日想着挣钱,脑子都快想破了。

一时钻钱眼儿里拔不出来。

“这哪儿能啊!”凌二爷干笑一声。

开门扑鼻的气味有些熟悉,似乎跟她平日用的油墨差不多,就听一旁云翳开口:

“这里头的,应该是墨脂吧?”

凌二爷像遇见知己,差点喜极而泣,“没错,就是墨脂,正宗徐州货。”

想哭是因为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徐州墨脂是重要军资,朝廷严禁买卖,他拿着这批赃物,一不能卖钱,还得时刻担心兵部找上门来当场查封,把他来个人赃并获。

他也不知道,当初到底图什么呢?

他在回良关任库司郎中,顶头上司收到这笔贿赂后,很大度地分了他一些,道是待下次补给银发放时,以物充银,墨脂入库,便可落袋为安。

前面两年库银发放,自是先紧着库长手里的赃物出尽,眼见要轮到凌二爷了,解斓走马上任,一纸文书,将众多涉案官员调京受审。

这次青翼两州的事闹得太大,更是鼓励同僚间相互指证,凌二爷怀疑,捅他出来的正是顶头上司。

这件事目前陆霓也格外关注,正好二舅掺合一脚,沉吟半晌,问道:

“墨脂既是禁物,贿赂你的人,是何来历?”

“听说是往关外贩运皮货的商队,大抵是有路子,从徐州进了这批违禁货,想打通关城门路,回来时能少缴不少税,比塞钱更隐蔽,商队孝敬这种事北关多得是,就是我倒霉,刚好摊上了。”

凌二爷不无懊恼,见长公主只盘问些没要紧的,也不帮他指条路子,心下焦急。

云翳走进去,从架子上拿了一块墨脂,打开纸封,刺鼻的油腥气浓重,熏得他一捏鼻子,紧接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分明瞧见油纸一角有个不大显眼的印记。

他循着记忆苦苦搜刮一番,隐约有了眉目,问凌二爷:“你可知那商队的名号?”

凌二爷皱眉摇头。

“领队之人可见过?”云翳继续追问。

凌二爷烦躁更甚,却知这内监是长公主心腹,耐着性子答道:

“听说是个道士吧,我没见过。”

“他可是瞎了一只眼?”云翳再添一句,语气中已带了阴森寒意。

“好、好像是有个……独眼道人。”凌二爷见他一张俊脸阴郁吓人,不由生出两分怵意。

云翳默了默,对上长公主探询的目光,脸色一转,再不见半分沉冷,仍是平常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凌二爷道:

“莫怪咱家多问,到时解大人召你去,肯定也要追问源头,二爷只须谨记,祸从口出,一概推说不知,方是保命之道。”

凌二爷惊疑参半:“你是说……”

“这批赃物,谁人递与你,你照直说清即可,凌大人虽有分赃之嫌,到底并非受贿主犯,何必替他人背锅?”

这话凌二爷听着顺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直接参与贿赂的关城主事,犯下的是开放关卡、纵敌入境的大罪,与他们接洽的商队,替北燕打通道路,才是解大人要找的主犯。

这时,陆霓正拿帕子掩住口鼻,抬脚迈进库房,盯着满架子的墨脂,这东西在她眼里还是跟金子一样,会闪闪发光。

她扭头问凌二爷,“这些东西若兑出库银,大概能值多少?”

凌二爷显出几分落寞,“其实二舅真没想贪赃枉法,挣得这些,也是寄回来贴补家用,这些……大概一千两上下。”

陆霓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遭人蒙骗的感觉,状似随意又问:“这些墨脂是养护玄甲用的吧?大概够多少人用?”

凌二爷稍微一算,“回良关玄甲骑兵两千人,大概能用半年。”

“一千两……是白银?”陆霓不敢置信,确认又问一遍。

“那是自然,总不可能是金子。”凌二爷都被她逗笑了。

陆霓心头飞快计算。

这一算,气得小脸涨红,两千人用半年,才不过一百金,季督尉给她算的帐,起码虚高数十倍。

好个奸商!

果然不愧姓季!!

她恨得牙痒,就见凌靖初的侍女带着白芷一道找来。

“解大人来探望老夫人……季督尉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