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

今夜是大宫女茯苓值夜,她脚步轻得像猫,悄没声进了内殿,挑起半幅帷帐,隔着寝榻的绡纱朝里张了片刻。

榻上人睡得不安稳,双眸紧闭,云鬓凌乱,半副青丝逶迤云枕,一只手探在枕侧胡**着。

茯苓上前,把榻头的玉如意推到她手边,轻声唤道:

“殿下,可是魇住了?”

触到玉如意的温润,陆霓即刻停止挣动,仍闭着眼,狂跳的心渐渐止歇,抬臂遮在额前,梦中那双森冷含恨的眼眸挥之不去。

三年了,怎么又梦到他?

茯苓见她醒了,走到一旁的小几倒了盏温水,回过身时,见长公主已盘膝坐在榻上,那柄玉如意,被她厌弃地抛在一旁。

陆霓喝了口水,两手捧着盏,懒懒半倚在茯苓肩上,显得没精打采。

这两年长公主每次回宫,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恨不得睡着还睁半只眼警醒。

茯苓难得见她这般慵懒随性的模样,体贴地挪了挪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昨日长公主跟陛下在紫宸殿大吵一架,回来后心绪郁结,想必是日有所思,这才夜有所梦,茯苓寻摸着话宽慰道:

“陛下赐的这把玉如意,跟着殿下得有十多年了吧,不论回宫还是住公主府,您从不离身,可见呐,长公主心里还是牵挂陛下的,……既这样,您就别跟陛下赌气了。”

这柄玉如意比寻常的略短,陆霓两三岁时,有段时间常做噩梦,皇帝便亲自挑了一块极品羊脂暖玉,命人制成这把适合小儿握在手中的玉如意,给她安枕,不受梦魇侵扰。

茯苓一番话,勾起陆霓的回忆,心下难免泛软,“母后走了快四年,本宫也知,父皇他不容易,若非为护着阿瓒和本宫,本不必忍受昌国公和解太尉那两个老匹夫……”

“尤其是季贵妃。”

茯苓立刻接话,压低了嗓音愤愤道:“若不是她引荐的蕴秀殿那狐媚子,陛下怎至于……”

说到一半,发现长公主脸色冷沉下来,茯苓惊觉失言,刚还劝她别跟陛下争吵,自己倒来拱火。

陆霓缓缓坐正来,肩背习惯性挺得端直。

茯苓忙在榻前跪下,轻声道:“奴婢说错话了,请殿下责罚。”

陆霓轻嗤一声,唇边浮起一抹苦笑,伸手拉她了一把,意兴阑珊道:“罚你做什么。”

茯苓屈膝半坐在脚踏上,仰头看着她。

肌肤赛雪,柔眉弯唇,那双桃花眼尤为传神,微垂的眼角妩媚动人,专注时顾盼生辉,令人望之折服。

她是陛下的嫡长女,自出生便授封昭宁长公主,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未嫁女子,京城无数高门望族子弟,视她为心目中的皎洁明月,却堪堪到十八岁仍未出降。

外人眼中,长公主端庄圣洁,高高在上不可攀折,唯有茯苓她们这些身边人才知,她在危机四伏的后宫步步为营。

还得再熬两年,待二皇子年满十五,册封太子,完成了先皇后的遗愿,长公主才有闲暇考虑自身。

“去睡吧。”

陆霓打发茯苓出去,见她神色担忧,又道:“本宫一觉睡醒,这会儿倒不大困,你不必守在这儿。”

茯苓不敢多言,长公主待下温和,从不疾言厉色,却规矩极严,说一不二,她不敢多劝,到一旁调暗了灯,准备落了帷帐出去。

这时外面传来几句模糊的人声,接着是大宫女白芷的喝问。

长信宫有宫人数十,不论日夜,唯有长公主身边的四个大宫女,才可进入寝殿。

守夜的差事则只由白芷和茯苓两个轮换,一个在内殿,另一个便睡在侧殿,其余人一概不得靠近。

这是三年前华清园之行,傅母任嬷嬷叛变后,才定下的规矩。

此时茯苓已到外面查看,陆霓本已躺下,复起身,仍旧盘腿坐在榻上,默默垂首,不知思索什么。

白芷急步而入,礼也顾不上行,和茯苓一边一个挑起帷帐挂在金钩上,口中说道:“殿下,云庆来了,说有急事要禀。”

陆霓心头跳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嗯了一声,看着白芷出去带人,手下意识摸索到枕边,紧紧握住玉如意。

云庆今夜跟着他师父许公公在蕴秀殿,许兆服侍父皇二十年,是最可靠的人,这么晚过来,定出了大事。

小太监今年刚满十岁,人小步子大,进来几步蹿至近前,扑通一声跪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公主,圣上……驾崩了!”

陆霓脑子嗡的一声,只觉整个人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攥住玉如意的手越来越紧,指尖泛白。

她猛地抬手,沉沉磕向紫檀木床栏,怦然闷响,玉如意自最细的颈部断作两截。

“殿下……”

“长公主殿下!”

白芷和茯苓齐声惊呼,两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面无人色,这时忙上前去掰她的手,嫩白手指抵在半截玉如意的断面上,早已鲜血淋淋。

羊脂玉乃世间最温润之物,但未经打磨的坚石却是伤人利器。

陆霓双手掩面,四年来的坚持刹那崩塌,指缝间逸出泣不成声的质问:

“你说过会保护我们,你答应了母后的,为何要食言……为何?父皇……别丢下我……还有阿瓒,他再有两年就满十五了……还有两年啊……”

撕心裂肺的痛楚袭遍全身,可她现在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仅仅是短暂的发泄,陆霓再抬起头时,通红的眼中已没了泪,唯剩颊畔两行清痕,沉声急问:

“阿瓒呢?白芷,快去东阳殿,让云翳带二殿下过来。”

白芷答应一声,回身刚出殿门,阶下一个少年飞奔而至,正是二皇子陆瓒。

云翳跟在后面信步而来,他生得皮肤白皙相貌姣好,颇有几分雌雄莫辨,若非一袭玄青色太监服饰,扮成个宫女也看不出端倪,语声轻柔,不似寻常太监的公鸭嗓。

“我听见西边有动静,出来查看,正巧看见小庆过来。”

云翳是许公公的首徒,专门栽培给长公主用的人,如今是这后宫的东内廷总管,心思机敏,擅长医毒,虽有眼疾,听力却格外好,被陆霓安排在弟弟身边效力。

他走得不急不徐,这般姿态与周遭所有人大相径庭,进殿也不行礼,轻声问长公主:

“圣上是不是出事了?”

二皇子已扑进陆霓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喉间压抑着哽咽,“长姊,父皇怎么了?”

陆霓心中大恸,本已克制的悲痛再次涌上,鼻子酸涩难忍,侧首抵住他的鬓发。

十三岁的少年,身量只差她半头,肩膀却依旧瘦弱,不足以支撑陡然降临的噩运,她要替他撑住塌下的半边天。

可……,父皇死了,这样的话,要她如何说出口?

“长公主,眼下这形势……难道不是早有预料?”

云翳轻声叹息,“张院判说了,圣上若再无节制,必定损伤龙体……”

陆霓默然抬眸,正是有了太医院张院判这番告诫,她昨日才在紫宸殿跟父皇争执起来,然而噩耗来得太快,让她措手不及。

“张院判昨日不是休沐归家了?”

天子驾崩,太医院必须第一时间查验龙体,有无中毒或被人暗害的迹象,陆霓问他,“那边可有召他入宫?”

只要张院判在,若父皇死于意外,一查便知。

“若真是那边做的手脚,张院判来了也不顶用。”

云翳知她所想,微微摇头,转而看向云庆:“今儿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

云庆这会儿仍瘫坐在地,拿袖子抹了把脸。

“夜里是师父在内殿伺候,二更的时候,漪妃娘娘……还叫我往里送酒来着。”

说到漪妃,他顿了顿,知道长公主殿下最厌恶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

“后、后来……小的打了个盹儿,三更天刚过,就听见师父隔着门小声叫我,让我速来长信宫报信,说陛下……不好了。我、我出来之前,隔窗朝里瞄了一眼,见着寝帐上溅了好大一滩血……”

云庆说到这儿,又忍不住嚎啕,大哭道:“小的听见漪妃娘娘一个劲儿尖叫,师父冲进帐子里去了……后头的,小的没敢再看……”

“那、你如何肯定父皇是驾崩?”

陆瓒仍抱有一丝希望,“万一,万一父皇只是……生了重病……”

陆霓安抚地在他后背拍了拍,正如云翳所说,其实今夜的变故,她下意识中早有预料,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父皇的死,有不宜宣诸于口的隐情,她此刻无法对弟弟明言。

云庆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接着回禀:“小的出来时,芳华宫宫门大开,贵妃娘娘带人正赶过来……还有大殿下,也在。”

芳华宫是西内廷之首,便如这长信宫乃东内廷之首一样,历代是中宫皇后所居之所。

皇后薨逝四载,朝中大臣屡屡推举季贵妃为后的奏折,都被皇帝沉默以对,束之高阁。

如今的后宫,东西两廷泾渭分明。

名义上,主理六宫事宜的是位份最高的季贵妃,长公主带着二皇子住在长信宫,凭借皇帝陛下的庇佑,诸事不受季贵妃辖治。

大皇子陆琚,今年已满十六岁,还未分封出宫,住在芳华宫西侧的安明殿。

深更半夜,贵妃带着亲儿子赶赴皇帝临幸的妃嫔殿所,乃是冒犯天颜,以季姝平日行事谨慎,敢如此作为,只能是皇帝不行了。

今夜这场宫变,本也是季贵妃等待多时的良机。

云翳神色黯淡,微微垂首,一副即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大概过不了多会儿,赐死的诏书就会送进咱们长信宫。”

若皇帝只是龙体抱恙,或哪怕身染重疾,此刻传唤太医院、宫人出入,宫门大开的动静早就闹起来了。

反而越是这般静默无闻,就像一潭死水下,潜伏的漩涡暗自涌动。

不论是季贵妃早在蕴秀殿做下的手脚,还是宫外虎视眈眈的昌国公、解太尉等人,从前小心掩藏的爪牙,如今锋芒毕露。

陆霓脸色苍白,芙蓉娇靥此刻憔悴不堪,那双桃花水眸泛着奕奕幽光,语声低而轻缓:

“即便鱼在砧板,临死前也得多蹦跶几下呢。”

十四岁前,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享尽尊荣,母后病逝让她一夜间长大,再没了膝头撒娇扮痴的资格。

父皇顶着世家的压力,坚持不肯立后,为他们多争取了几年,眼下,须得她独力走完最后一程。

甫一照面便败下阵来,那她下到地府,也无颜面见双亲?

“茯苓,长信宫四门下钥,你亲自带人去。”

陆霓朝殿外走去,“本宫先去见见齐统领。”

齐煊是父皇任命的禁军副统领,护卫东内廷,亦是陆霓最信任的人之一,想必这会儿已带人守在宫门外。

“我陪殿下去。”

云翳眼神示意茯苓看顾好二皇子,自后腰扯出拂尘轻轻一扬,微一躬身,先长公主一步出了殿门。

陆霓侧眸瞥他一眼,想说一句,“大晚上你个瞎子添什么乱……”

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有玄奴在,奴婢瞧得见路。”

前方一道黑影蹿至云翳脚边,回应一般,发出一声极轻的“喵呜”。

玄奴是他养的猫,通体漆黑如墨,被驯养得颇通灵性,夜里可充当耳目。

云翳侧耳半晌,忽地皱眉,沉声道:

“齐煊在外面,不过恐怕马上就得被赶走,季湛带兵进宫了。”

作者有话说:

云瞎子:殿下放心,奴婢舍命相伴。

陆霓:你想死就去,本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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