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兴奋地将地上的魔杖一抄,转身就走:“跟我来吧,看来你是被一根魔杖提前预定好的主人!”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满脸茫然的我被他拽着一路小跑,噔噔蹬上了二楼。

二楼的摆设比一楼更空旷,没有丝绒垫也没有陈列柜,只有木刨花和零件散落一地。几个有点古旧的大箱子摆在墙角,工作桌上乱糟糟地堆满了工具和材料。

我人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地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在哪里下脚好:“是这里……发出的声音吗?”

“大概?”店主大步流星地跨过地上那一堆堆零部件和原料,走到一个一直“砰砰砰”发出声响的大木箱前,啪地打开了黄铜的箱锁,“这层存放的都是些还没来得及修理的魔杖,这是其中一箱——嗬!”

他用尽全身力气地大喝一声,猛地打开了紧闭的箱子,随后就将头埋进了箱子里:“让我看看是哪个捣蛋鬼吓得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噢!是你!”

他忽地直起身来,举起一根魔杖朝我兴奋地挥舞着:“看看,这位身有残缺却脾气暴躁的女士!”

魔杖闪起一阵白光,似乎对他说自己身有残缺这件事情很不满。

店主顿时发出仿佛被烫到一般的吸气声。

“快接住快接住!”他龇牙咧嘴地将魔杖递给我,“好烫!快接住这位年纪很大的暴脾气小姐!”

他的语气太过紧急,我下意识就伸出了手,在接过魔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怕烫啊!

——完蛋。

然而,预料中的滚烫疼痛却没有传来。

我低下头,看见这根魔杖正乖顺地躺在我的掌心中,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温暖。

房间安静了下来。

“十寸半长,焦椴木,雷属性,铭文磨损,没有名字。”老迪克低声说,“看起来它很喜欢你。”

他介绍的声音回**在小小的房间中,引起了轻微的回声,仿佛历史的尘埃就在这一瞬间簌簌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这是一根离经叛道的魔杖。通常来说,魔杖追求的是最稀有的材料、最精致的工艺、最纯净的魔力宝石。独角兽的角髓?金岩鸟的羽毛?维尔兰精灵湖泊深处千年不腐的白角木?这些都是所有魔法师趋之若鹜的材料,哪怕难以求得这样的稀世奇珍,他们也会尽量购买昂贵的材料以追求更好的品质。但这根魔杖却并没有用到以上任何一种材料,它的杖身材料是诺恩随处可见的树种,椴木,而杖芯则是最普通的一根灯芯草。

“我想,这样的取材已经完全脱离了廉价的范围了。雷系的焦椴木和灯芯草,因为除了离经叛道的疯子之外,即使是初级的学徒,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搭配——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根脆弱的野草该如何承受雷霆的震怒?

“——但世界上的确有疯子,拉维诺的开国神祖,奥尔德林·格罗斯特的魔杖杖芯也是一根灯芯草,这根草来自他最初举旗而起的家乡。

“魔法师的史诗这样传颂:金眼睛的魔法师从故乡的土地拔起灯芯之草,向永悬苍穹的日轮宣告:我如野草,星火燎辽。”

“自此新王之势如新火:凡灯芯草生长之处,便有拉维诺的王旗飘**。”我下意识接过了他的话,这是光明圣典中母亲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的一段,取自《神眷者·奥尔德林篇》。

但我没有接下去说的是,在圣典的下一段,记载的是光明神感念奥尔德林反抗黑暗的勇毅与忠诚,为他降下光明常胜的眷属祝福,派遣十二位神使从阿尔斯诺圣山降临人间,辅佐奥尔德林——从此,拉维诺的王都之名便以开国神主奥尔德林为名,而在奥尔德林的心脏地区,则永久地矗立着代表光明神与十二神使的十三座光明殿堂。

但光明圣典中似乎从来没有提到过,奥尔德林是一位魔法师,正如魔法师的史诗中从未提及过光明神殿一般。这样各执一词的故事,让我一瞬间陷入茫然。

我下意识看向薇薇安,想要从她那里寻求帮助,却忽然意识到出于尊重,没有受到邀请的她一直在楼下等候。

我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句,不是说好不要依赖薇薇安的吗。

于是我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似乎我听说过一些,与这个故事不同的版本,这是为什么呢?”

本以为店主会因为我的提问而不悦,他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语言是人创造的,书籍是人编写的,故事是人传颂的,魔法师的史诗如此,光明的圣典也是如此。归根结底地说,这些故事哪里有什么证据可言呢?想要相信哪个版本,还是请听从你的心吧。”

但这些故事对我而言都像是太遥远的传说罢了,该说狐狸生性多疑吗?事到如今我竟然发现自己难以完全相信任何一方的说辞,于是我轻轻地说:“这两者对我来说都像是传说而已。”

“那或许以后,你会找到自己的故事。”老道克笑起来,“我不想诓骗小孩子,事实上,刚才那段话不过是兴致所至随口一提而已。让我们回到正题吧,坦白地说,即便我手上的这柄魔杖用了与传说中相同的材料,但也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它是奥尔德林的魔杖,事实上,因为神话时代离现在已经太远,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柄魔杖曾经的主人是奥尔德林的崇拜者——但这并不妨碍它是一柄特别的魔杖。”

“的确。”我小声地赞同,感受着魔杖坚硬、沉甸而温暖的手感,从刚才开始,我就感觉自己的魔力能与魔杖沟通回流,我握住塔,仿佛是紧紧地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只不过,魔力回转间,似乎存在着一个缓慢流失的缺口。

“这柄魔杖应该也有不短的历史了,”我抚摸着魔杖古朴的雕刻纹路,以及末端那焦黑的断裂处,问道:“这里缺失了什么?”

店主摇了摇头:“魔法石,每一根魔杖都应该镶嵌至少一颗魔法石,用以辅助魔力的增幅或转换,但是她没有。”

我打量着她,原本应该光滑润泽的杖身从末端开始,延伸出数道深深的裂纹,仿佛战士身上纵横的伤疤。

——你也是残缺的存在吗?

我在心里轻声问,或许是错觉,我感觉手中的魔杖一瞬间变得更滚烫了。

那真是太巧了。我在心中暗道,忍不住握紧了它:“要什么材料才能修好她?”

店主沉默了片刻:“龙的心脏。”

我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你没有听错,是龙的心脏。最好是从它尚未死亡的心脏中剖出的龙心结晶,鲜活的结晶会熔铸与魔杖上,成为与魔杖相生相熔的魔力晶石,而它滚烫的鲜血则会在流淌中与魔杖的裂纹融为一体,完全地修复这一根魔杖。”

巨龙的心脏,这听上去完全是不可能得到的事物。买下一根残缺的魔杖,还要大费周章却寻找这样一种珍稀到甚至会让人丧命的材料,完全是一桩近乎愚蠢的的决定。

但是……这柄残缺的魔杖实在是与我太像了,几乎要令我想起那夜在光明神殿中挣扎的自己来,在濒临绝望的时候,我也期盼着能够迎来一线生机——哪怕我是众人眼中毫无价值的存在。

冥冥中仿佛有某种力量,让我松不开自己的手来。我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定:“请问她的价格是多少?”

“免费。”

“什么?”我一下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免费。”店主颇为滑稽地耸了耸肩。“除此之外,我还会替魔杖安装新的魔法石。之前修理的时候,我已经通过微调,将它的结构设计成了可替换的样式,这样,你就可以在找到适配的宝石之后,将这一颗临时的魔法石替换掉了。”

“可是……”我迟疑地说,“即便这是一根有破损的魔杖,修复的材料价格应该也不低吧?我觉得我应该支付给您相应的酬劳……”

他却摇摇头:“我开店这么多年,绝对不会将半成品、或是残缺的魔杖卖给客人,这是我老道克的原则。”

“但是赠送的就不一样啦!”他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为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而感到无所适从:“为、为什么?”

“就当我是圆妻子一个心愿吧。”他推推鼻梁上的眼眼镜,平静地说,“其实并非出自我的手中。”

老店主朝角落那个大木箱努嘴:“喏,楼上的这些魔杖,都是我去世的妻子搜集的。和我这种喜欢窝在木头堆里的工匠呆子不同,她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喜欢到处冒险的人。托她的福,我被她拉着也旅行了大陆上的不少地方。她喜欢收集各种各样失去主人的魔杖,无论是在废弃的古战场,还是街边最不起眼的旧货摊,她都对这些在旁人眼里只能扔进壁炉点火的废弃魔杖视如珍宝。因为她觉得,即使失去了主人,它们也应该有自己的价值。

“不过因为魔杖是与持有者魔力路径连通的存在,大部分失去主人的魔杖都无法与其他人的魔力共鸣,所以她从世界各地搜集的魔杖,大多就这样一直沉睡在箱子的深处。

“她一直收集魔杖,我一直替她修理,但她的脚步太快而我太慢,所以一直到她去世,我还有很多魔杖没能替她修完。所以我就干脆在这落了脚,打算剩下这辈子都慢慢给她修理咯。”

“这些年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得到这些魔杖承认,你是其中之一,或许还是最年轻的那个。”

店主看向我。如有所感一般,我顺着他的注视回过头,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张铅笔画像——这是早已泛黄的双人小像,却因为精心的保养而每一丝笔触都细腻清晰。

在这画像中,一位头发卷曲、眼睛明亮的雀斑女人正与一位面容腼腆的年轻男子站在一起,遥遥隔过多少年的尘埃,向我生机勃勃地微笑着。

“唉,和年轻人讲这些几十年前的故事,还真是够让老头子不好意思的……”店主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继续瓮声瓮气地说,“总之呢,你带走它吧,温蒂会很高兴的。”

我一时无言。

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只记得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心如擂鼓,慌里慌张跑下楼的时候,差点忘记拽进自己的帽檐,漏出了与奥尔德林血统一致的白发和金眼瞳。

索性老店长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早就不在意一切与魔杖无关的事情。直到他一个人留在阁楼上朝我挥手道别,门口的黑鸟尖声尖气地叫着“欢迎下次光临”,我抓着魔杖站定在薇薇安面前的时候,心还在砰砰乱跳。

为什么呢?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想起这都怪是老店长在最后嘀咕了一句:“说来奇怪,你和你的老师出现在我的店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和温蒂去魔杖店挑第一根魔杖的样子。”

那是个夏天,阳光很好,他说。

我则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