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天色蒙蒙的时候,我和薇薇安披着斗篷,就这样乘着轻型马车从王宫偏门悄悄离开。

不知道薇薇安用什么手段说服了父亲,像是得到默许一般,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下城区。

下城区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我和薇薇安一人披着一件黑袍子,鬼鬼祟祟。

“那个……我们非得到下城区来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这儿法师的集市?”我一边低声地问,一边扯了扯黑袍,做贼似地遮住了自己的金色眼睛。

因着昨晚那个梦,普通的一句话被我说得心砰砰直跳,生怕显露出稍许的不自然。

“因为中上城区的所有建筑和人员流动都需要被登记噢?你知道的,光明神殿和魔法师一直以来都处于对立,虽然近年来出现大大小小的联盟和法师公会,让神殿与法师形成了抗衡的局面。但魔法师在神殿的势力范围内,难免还是会受到神殿的针对和盘查。”

薇薇安这样回答道,她看上去比我轻松自在多了:“也只有在人口混乱的下城区,神殿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蛛网一般的巷道是他们难以管辖的地方。”

我偷偷瞄了一眼薇薇安的表情,看见她的神态相当自然。似乎昨天关于什么吻啊、什么赌约啊这些乱七八糟的气话完全没被她放在心上,不由得悄悄地松了口气——却又不知为何内心弥漫上一股淡淡的失落来。

算了,对于薇薇安这样的人来说,一定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了吧。我想起她第一次在舞会中亮相时引起的惊叹,心中便感黯然。在薇薇安眼里,我那些话大概只是玩笑罢。

……好委屈。我有些郁闷拽着自己的帽檐,手指纠结地揪着领口边缘,闷闷地缀在薇薇安后头。

“小心。”

我正走着神,突然感觉一股力道将我往旁边一拽,随后眼前骤然一黑,宽大的黑斗篷兜头落下。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隔着布料听起也如雷鸣般响亮。粗暴的吆喝声、哗啦的水声与惊慌的躲避声混杂在一起。

随后眼前忽然一亮,一辆中型马车从我身边冲过,耀武扬威,马蹄重重踏在零落松动的砖石上,污水溅了一路。

我愣住原地,看见薇薇安收回手,衣袖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

雪杉香气还萦绕在我的鼻尖,是独属于这位法师小姐的气息,我腾一下子红了脸,嗫嚅着小声地说:“……谢谢。”

薇薇安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吓到了?”

她歪过头,凑到我的面前,仔细地瞧:“咦,脸都红了。”

好近!突然拉近的距离让薇薇安的眼睫毛都在我眼前根根分明,我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眼睛都不知该放哪里,只好一路下移——然后落到了她的唇上。

——更近了!救命啊!

我噌地往后退,薇薇安却又笑了,潮湿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鼻子上,就像那天晚上。

“怎么了?”她再次重复了一边,用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气音轻轻问,“我吓到你了?”

“我……我……”我下意识结结巴巴地要辩解,却看见薇薇安弯起来的漂亮眼睛——以及在她含笑的眼睛倒映出了,我满脸通红的窘态——她分明——她分明是故意凑这么近的!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美貌有多大的杀伤力!

我猛地后逃一步,和她拉开距离,忿忿地瞪了她一眼,义正辞严而口是心非:“被你的袖子闷到了!”

薇薇安相当明显地笑出了声。

“要不是我的话,你可就变成一只斑点狗了。”薇薇安轻瞥了我一眼,眼波像一尾色彩艳丽的游鱼,倏忽间流过掌心,“翻脸不认人可不是我的好学生。”

我再次红了脸,对她的美貌攻击负隅顽抗:“哪、哪有翻脸,我、我说了谢谢!”

薇薇安轻轻地笑,终于放过了我,转过头继续解说:“喏,这就是上城区和下城区的分别,在那些上城区的‘大人物’眼中,下城区的人和路上碍事的石头没有区别,所以走在下城区的街边,要特别小心。”

马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次合拢,没有人在意自己刚才被溅满的一身污水,甚至差点就命丧在这横冲直撞的车轮下。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重新响起,仿佛这是极为常见的事情。

我轻声说:“刚才那辆马车的家徽,似乎属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这样的人,在上城区甚至没有乘坐马车的资格。”

“这就是下城区,妓.女、脚夫、流浪者和孤儿的聚集地,在这里,任何有名字有姓氏的人都可以称得上是大人物,而在这些‘大人物’眼中,这里人命如疯狂繁殖的老鼠蟑螂,比一块黑面包还要低贱。”薇薇安平静地说。

我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发愣,一个被马车惊吓到的孩子还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一个姓氏就足以在人命之间划出区别吗?

“人命都脆弱得像蝼蚁,哪里有什么分别。”薇薇安打断了我的思绪,声音中带着一股漫不经心,不知道是在轻慢哪一方,“啧,好脏。”

她低头看自己落满泥水的袖子,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那孩子的母亲解开衣襟让那孩子含住干瘪的胸脯。空气中满是汗水、发霉衣物、腐烂蔬果的气味,我看见那孩子用力地吮吸着,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我转过头看她一眼,看见她隐藏在兜帽和黑发下白皙优美的下巴,污浊的空气似乎在她身边被自动隔开,无论香花装点的厅堂还是污水横流的街道,每次靠近她我都能闻到那股洁净而清苦的雪杉味道。

就像是一棵漠然的树,辉煌宫殿不会令她倾慕,疾苦人间也不会令她动容。

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薇薇安在我的注视中歪了歪头,美丽的蓝眼睛中露出一丝挑衅,像是漂亮的大猫饶有兴味地挑战她的猎物。

于是我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大概是没有听到料想中的指责,眼前的白猫露出了语塞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薇薇安懒洋洋的声音再次飘进了我的耳朵:“我都说了,因为人很脆弱。”

“所以他们经常会在我想要看到一个有趣故事的时候,还没到达结局就死掉。”她歪了歪头,语气坦然地说,“我不想你死,因为你是个有趣的人——这个答案,可以吗?”

这次她没有说谎,我知道。不再是那种敷衍的温柔,此刻,薇薇安的双眼坦白澄澈,却让我不知为什么又感到失落。

是不是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这样想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些纠结和犹豫,不过是小丑一般的自作多情罢了,毕竟,薇薇安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问题呢。

更何况我是这样的平凡普通。

心里空空****地,我黯然着,强颜欢笑:“按老师的话,整个世界也不过是场早晚会谢幕的表演而已。”

“难道不是吗?”

她注视了我片刻,突然笑了,如同满树的花朝你骤然开放一般,美丽得叫人受宠若惊。

但她的声音如此淡漠,仿佛是某种毫无感情的、神性般的天启:“每一个人对别人来说,都不过是组成舞台布景的一部分罢了。

“所有人都是看客和演员,哪怕是现在,你敢说我们的对话没有可能也在冥冥之中,没有被不知名的‘人’所注视着吗?我们所经历的所有轨迹,难道不可能被当成是注视着人生中偶然翻阅过的一段故事吗?”

“更何况,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我是‘人’了呢?”她语气轻柔地说。

“什么……”我有些艰难地咀嚼着这一段话,一个离奇的答案浮上我的心头,“你……”

“走吧,”她却打断了我的话,没有给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机会,“法师的集市,我们已经耽搁了很久了。”

我早就明白,只要薇薇安不想细说的事情,旁人休想从她嘴里撬出一个字,但隐隐约约地,此前薇薇安身上那种“非人感”已经在我心中有了答案。

但这个答案,无疑残忍地拉大了我与她的距离,我不愿意再往下多想,只是鸵鸟般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穿过了熙攘的人群。

但她的话终究还是在我的心中泛起了波澜,久久难平。我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像是想要从中找到答案——如果说所有的生命都是看客和演员,那么制定了这些等级与秩序,排演了这一出剧本的人,究竟在哪里呢?

置身于这场戏外的观看者们,会为这一场众生庸碌的好戏而喝彩吗?

天空显然没有答案,它澄澈湛蓝,洁净到近乎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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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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