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其真抽回手,惊醒了宋江。

“身体感觉怎么样?昨日/你伤的太重昏过去了,你别担心,我已经带你离开王家,今后那对畜生不能再对你怎么样了!”

扬其真偏开头,被垂下来的长发遮住一些眼睛,他瘦的厉害,光是靠着床头,衣服大的都要滑下肩头去。

“……这是哪?”他声音沙哑,虚弱,原来的一口好嗓音变得嘶哑难听。

“是新野乡,我寻常不回去,大多数时候住在这边,嫂子和琛哥人很好,待我像自家人,你尽管在这里住着,伤势那些都不用担心,我会找最好的药给你治病。”

说着,宋江倒了杯水来,小心翼翼递了过去:“真哥儿,先喝点水吧……”

扬其真接过来,手指在上头摩挲了一会,忽然问:“你不送我走吗?”

宋江一愣:“送你……去哪?”

扬其真撇了撇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些表情。

“送我,去该去的地方。”

意识到扬其真可能误会了,宋江急急解释说:“我哪儿都不送你去,就住在这!我先前是想救你出来,但怕王家不放人,所以故意搬出生意的名头,现在有王家的字据为证,你已经自由了,这份字据,我当时就想交给你——”

宋江把字据递给扬其真:“我……”

他稳了稳口,想让自己表现的镇定一些,但喜欢的人就在眼前,而且他能感觉到真哥儿对他也不是全然的冷漠,不然昨日那碗粥,他就该让他吃下去!

宋江是故意的,虽然那王家母子该死,但他不想让一锅粥就让真哥儿手上摊上两条人命。

无论真哥儿经历了什么,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大雪天,递他馒头吃的温润哥儿。

那一年他爹死了,下着大雪,宋江饿得倒在雪地里,那年的雪啊,最是无情,几乎要把宋江掩埋了,他闭着眼,就听雪地里唰唰的脚步声,抬头,就见着真哥儿了。

那年宋江才六岁,扬其真十四岁,正是生的风华绝代,将他从雪地里扶起来,又抱着他去马车里暖身体,一盘白面馒头,救了宋江的命。

宋江那时候小,只知道这个小哥哥是隔壁村子的大夫,想着等他长大,就去瞧他。

一件事,一记,就是十年,那年宋江十六,日日跟村里村外的二流子混在一起,在镇上讨饭要饭烧杀砸抢,坏事干的不少,那会已经有些名头了。

那日回村,就听说王家带回个哥儿,说是隔壁村遭了大难的,一把火烧了房子,全家上下就剩下这么个哥儿,听说那哥儿年纪已然不小了,刚好也在择婿的时间里,突遭横祸,哥儿原来的亲事也退了,好在碰到王家的父子路过,就将人带了回来。

说是带回来养着,其实村里人都知道,就是当成儿媳妇来养的。

那王木匠比宋江年纪还小两岁,当时还没成年,被村里人调侃有个大他八岁的媳妇,不是娶的媳妇娶的妈,让人羞愤难当。

宋江也曾出言不逊,肆意调侃,直到后来见着那个哥儿——

当时的心情,宋江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种射出去的箭突然插在自己胸口上,胸门前呼啦啦漏着风,恨不得闷出一口老血的痛楚,宋江心想……完了……

之后,他就再没出言不逊过。

宋江后来时常想,若是他当时再勇敢一点,冲到王家的大门里,将人接出来,是不是与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

只可惜,当时的宋江也只是一混子,没家没业,连他自己都是东一餐西一顿,又如何照顾得好真哥儿?他就逃避了那一次,就与真哥儿错过了半辈子。

如今,宋江不会放手了。

他抓着扬其真的手,这双满目疮痍的手:“真哥儿,我喜欢你,我不会放手了!”

扬其真注意到汉子汉认真执拗的目光,似火一样灼烧。

一如一年前,宋江来找他的时候。

那时候王家父亲刚去世不久,王木匠日日醉心烂赌,时常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老太婆对他就更加刻薄,扬其真念着当年王父对他的好,一直忍着。

宋江来找他,扬其真实则是有些预感的,这个大男孩,可能是年轻气盛,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想法,扬其真、最怕的就是他那一双炽热的视线。

宋江还年轻,有的是大好的青春年华,扬其真自己已经毁了,他这一辈子要烂在王家的。

扬其真不想耽搁宋江。

哪怕平时路头相遇,都不敢多分一个眼神,一道视线,一句问候。

加上那时候村里也有了两人的口风,若是传到王家,恐怕又是一顿毒打。

扬其真过得一直很是小心翼翼。

他疲于家庭,生活,连生死也不顾及了,宋江来找他,他又怎么会答应呢?

他的人生已经死了,宋江才刚刚开始啊……

扬其真闭了闭沧桑的瞳孔:“若是你不来,我昨日已经……”

“我知道。”宋江打断他:“所以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就为了那些畜生?值得拼你一条命?”他深深望着扬其真:“你以为你在作践谁呢?!”

扬其真张了张嘴,“我……我真的……”

久违的泪意浸入双眼,干涉的眼眶都发烫:“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就像村里人说的,宋江在外有本事,人又年轻长得又不差,凭什么会喜欢他这个成亲五年又惨遭抛弃的哥儿?

扬其真觉得宋江在骗他。

“他没有骗你,他从六岁穿开裆裤就喜欢你了。”苏玖此时走进来。

扬其真看这个笑盈盈的哥儿,一袭简衣,头发挽在脑后,脑袋上只一只素色的簪子夹着,是一位长得很是好看,又很是亲切的哥儿。

苏玖来是帮扬其真看身体的,一早起来,就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非是他要听墙角,只是等了好一会,两人也没有要结束争吵的意思,当真急坏了人。

“嫂子。”宋江背过身擦了擦眼睛。

“哟,哭啦?”苏玖笑侃,又让宋江去端早饭,专门吩咐嬷嬷做的清淡的食物。

-

“宋江,你喜欢他吗?”

苏玖跟扬其真检查身体时随口问道,见扬其真不开口,对他是有警惕的。

这几乎是身体和心理遭受巨大创伤的人通病,很难走出来,只有用时间来调理了。

“嗯,恢复不错,但还得继续养两个月,特别你的手腕和肋骨,我都给你接上了,不能太大力动作,素日卧床静养。”

扬其真沉默一会,点头:“多谢。”

“不用谢,我叫苏玖。”

“……扬其真。”

沉默一会,扬其真又问:“你刚才说,宋江很早,就喜欢我?我却是在二十开外的年纪,才认得他。”

苏玖也是昨晚听魏琛提过一嘴。

“你小时候救过他?忘记了?”

见扬其真迷惑,苏玖提到:“下雪天,你给他馒头吃。”

扬其真想了想,突然有些恍然大悟:“是他?”

苏玖就笑:“我认识宋江好几年了,从一开始就听说他有个喜欢的哥儿,一直到现在,也没变过心智,他不爱说,人也拗,一辈子就记着你一个人了。”

扬其真闻言垂了眉,看似平静的表情下,睫毛在不停的抖动。

宋江以最快的速度端着餐食进来,苏玖已经给扬其真挂好输水瓶。

“最好再输一天营养液和消炎药,今天只输三瓶,看晚上的情况,再决定明日要不要继续。”

“你们先吃饭。”

苏玖说完,就不再打扰两人。

早上真哥儿愿意吃下半碗粥,是宋江的意外之喜。

虽然没让他喂,但宋江能守着人已然很开心了:“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扬其真看了看他,点点头。

从屋子里出来,宋江整个人都飘了,嘴角快要裂到耳郭。

那边魏琛正跟人说话,外边围着两个官差,似乎是查案的,魏琛一手抱着崽子,还能分神跟他们招呼,官差对他也都客客气气的。

“实在是王家……”

宋江就听到这几个字,暗暗猜测应该是昨日他让人打砸了王家,有人报了官,寻到此处来了。

幸好昨日已经让两个小弟离开了,出去避一段时间。

既然官差是来找宋江的,断没有让琛哥给他顶着的道理,宋江就走了过去。

“宋江?”两个官差面面相觑,魏琛视线也有些深沉。

宋江迷惑,但还是镇定自若,果然就听两个官差对他严密的问询了一番,宋江也都如实回答。

“这么说,你对有人举报你后来专程找人打砸,和害死王家母子一事,拒不承认?”

宋江一惊,死了?怎么会死了?

他确实找人打砸过,为了给他们一个教训,但害出人命这事,他真的不知。

原本像他这样与生前王家母子有过严密接触的嫌疑人,官府是有权带走审讯的,但碍于魏琛的身份,人家又拒不承认,若没的实实在在的证据,恐怕不好拿人。

官差只是询问了一些事情,留意查证,然后离开。

门口宋江和魏琛沉默着往里走,只有崽儿啊啊咧咧的小碎音,这么大的孩子能懂什么?依旧单纯好动,对什么都好奇的不得了。

“真不是你杀的?”魏琛突然问。

宋江猛一抬头,摇头:“真不是,但我确实后派了两人过去修理对方。”

魏琛视线落在前方:“说是中毒死的。”

宋江步子就一顿,傻眼:“不可能!”

他想到真哥儿放毒的拿锅粥,分明他走的时候,把桌子都掀翻了,那对母子确实没吃到的。

但他却不知,那老蛮婆节俭惯了,当天晚上捡起锅用水一冲,将剩余的残渣合着水,她自己和她儿子一人喝了一大碗。

“……”真是人要死,阎王爷都挡不住。

宋江刚才被指控杀人犯都不焦急,此事涉及真哥儿,却是急迫起来了:“不成,琛哥,这事不能让人继续查下去了!”

万一查到真哥儿身上……

魏琛皱眉,沉吟一会:“这事你别管了,你本来就有嫌疑,越掺和越乱,你把人照顾好,之后的事情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