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撒督祭司处理完所罗门的伤势,已然是清晨时分,正好是赶路的好时候。

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太阳升到中线之前,他们就能回到耶路撒冷了。

“久等了,亚比该,诺姆。”

虽然左手受伤,但也仍然不耽误所罗门骑马。他慢慢接近了坐在马车边上的亚比该和诺姆。笑着对他们打了一个招呼:“我回来了。”

“您的伤没事吧?”

诺姆关切的望了过来。

所罗门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轻轻摇了摇头:“我倒是没事……可惜,亚多尼雅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走了。撒督祭司气的不轻。他还想把亚多尼雅带到大卫王面前问罪的来着。”

如今,除了亚多尼雅和元帅约押之外,其他随性的所有人的名字都变成代表友善的绿色。而约押也莫名其妙的友善了些许,名字变成了代表轻微敌对的淡红色。

怎么说呢……所罗门倒是能看出来,亚多尼雅还算是果断。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废物。

但是,他的决策出了重大的失误——失误的来源是,他远远低估了已成型的舆论究竟具有怎样恐怖的力量。

他要是聪明一些的话,就应该干脆利落的偷袭杀死所罗门和撒督祭司,然后用自己的权利和地位压制其他人不要反抗,再寻找机会将他们在路上干掉。

一旦所罗门和撒督、以及这些“见证者”们回到耶路撒冷,那就意味着整个耶路撒冷人民的力量都会溶于他们其中。等到那时,亚多尼雅要对抗的就不是“所罗门”和“撒督”这两个个体,而是整个以色列的传统了。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或者说,他并不以为如果自己成为王的话,流言能对自己的统治造成怎样的破坏。

如同他也不在乎除了军事统领和祭司之外的其他人一样。

——还是太年轻。

所罗门微微眯起双眼。

找个机会,一鼓作气干掉亚多尼雅吧。不过,作为给自己提供威望的薪柴,他身上大约还能榨出一些油水才是。

一旁的诺姆嘴里还碎碎念着:“撒督祭司?呵,那老爷子看着确实气性挺大……您说还跑这么一趟干嘛呢,让亚比该给您治一下不就完了嘛。这种程度的烧伤,亚比该能直接为您治好的……”

“不不,这不一样,诺姆。”

所罗门翻身下马,让比拿雅给自己牵着马,自己则是跳到了诺姆的马车上。

他把手递给亚比该,笑着对诺姆说:“撒督祭司是我的长辈,他想为我治疗是他的心意。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让他治疗的话,他也不会放心的。”

与其说是所罗门拜托老祭司治疗自己的烧伤,不如说是所罗门用“请他为自己治伤”这件事哄他玩。

诺姆不理解所罗门的意思,只是砸砸嘴,不以为然。

“哈,也是。反正祭司也都是这样不通人情的家伙。”

诺姆笑着给所罗门递了一条咸鱼:“殿下,这是我腌的咸鱼。您尝尝,还行吧。”

“祭司是不能变通的。这是他们的阶级所决定的。”

所罗门轻笑着,接过了咸鱼,咬了一口:“他们代表的,是以色列的传统。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传统如果过于善变而具有弹性,在这个时代反而不好。”

就味道来说,相当一般。没有使用香料调味、略微发腥的鱼肉也过于难嚼了。但所罗门仍然是笑着点了点头:“嗯……味道不错。”

“您喜欢就好。”

诺姆开心的笑了,随后他好奇的追问道:“那个……您能说说吗,为什么会不好?”

“嗯……这么说吧。莎草纸和石板相比,哪个保存的时间更久一点?哪个更容易改动?”

所罗门慢慢咀嚼着咸鱼,随口发问。

“当然是石板啦,”诺姆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也见过莎草纸……一扯就坏了,放久了也没法用,涂改就更简单了。而石板却是可以永远保存下去的……比如摩西留给我们的十诫。”

“虽说不是永远……嗯,不过也差不多。同样的一种文化,刻在石板上的和写在莎草纸上的相比,或许后者的流传度会更广,但前者要保存的时间会久的多。”

所罗门平和的解释道:“诺姆,祭司就是石板。”

“传统代表过去的观念、欲望和感情。没有传统就没有文明。如果摩西将十诫写在莎草纸上,那么我们如今或许根本就不会知道。”

所罗门轻声道。

祭司们的古板,虽然是对以色列进步的阻碍,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以色列传统的保护。

希伯来文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本身缺乏足够多的形容词。但同时,它的同义词丰富、细腻到足以描绘动作和事物。这也是圣经喜欢多用比喻的方式阐述道理的原因。

从公元前一千两百年前后,希伯来语就在现今巴勒斯坦地区流传开来。它本身的字母表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可以称得上非常优秀,可以使用很多年而并不会淘汰。而希伯来文语言的神圣性,又导致了它很少吸纳其他语言。

这意味着对祭司这种司书阶级的固化。从长远来说,可能导致王权的削弱、神权的增加。

——但如果刻意引导的话,它反而可能成为所罗门的优势。

这种使用大量比喻书写的经书,在经过翻译的时候所能保有的内容会更加完善。这意味着所罗门所留下的话,能更多的流传到后世——继而能对后世的贤人带来持久性的影响。

这就是所罗门所规划的,自己这一世的“任务。”

这就是所罗门所寻找的“石板”。

为了保证希伯来文不会因为吸入其他的语言导致性质发生改变,继而导致文化影响中断或者被扭曲,具有固化文字功能的以色列祭司,所罗门是不能打压过多的。

他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哪怕是按照遗传学来说,自己的子嗣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智慧——因为自己的智慧根本就不是来自于躯体的优秀,而是来自于未来的知识。是无数贤人的智慧的结晶。

因而,王权的独大对于以色列也不是好事。所罗门更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制定一部程序法,将权利从自己的后代手中分到祭司身上。

……大概,这应该能算是超脱于时代的眼光吧。

所罗门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感到心情复杂,还有一些淡淡的孤独。

“石板吗……”

诺姆若有所思。

他犹豫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压低声音对所罗门问道:“那么,如果传统错了……所罗门殿下,我们又该怎么办?”

“传统错了?”

所罗门微笑着,看着诺姆。

他的笑容让诺姆背后有些发凉。但他却还是直视着所罗门的眼睛。

因为诺姆敢打赌……他相信所罗门绝非是亚多尼雅那种不讲理的人。

所罗门沉默许久,呵的轻笑出声。

“传统错了的话,将其摧毁就好。”

“没有传统就没有文明……但是,没有传统的破坏就没有人类的进步。”

所罗门抬头望着天空,平静的说道:“建立某种传统结构,然后等他无益于社会时再将其摧毁……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你明白吗,诺姆?”

“我……我想我可能明白一点了。”

诺姆紧紧皱着眉头,有些迟疑的说道。

“不,你不明白。”

所罗门不禁失笑:“你肯定不明白!”

他看着这个爱思考的老人有些讪讪的笑着,笑容再度温和了下来:“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放下心来,看看风景吧。”

“前面……就是耶路撒冷了,诺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