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识则的记忆进入短暂的空白,是极遥远的名字,片刻,他才缓缓地“嗯”了声。

车内的氛围猛然变了味。

云厘用余光瞥傅识则,他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淡淡道:“他人挺好的,你应该会喜欢这一份工作。”

似乎是某个点被触发,他的情绪很明显下降了许多,在表情上却没有外显。云厘望向两侧,找了校园树林的死路开了进去。

车停在尽头。

两侧郁郁葱葱的常青树,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大片的绿叶遮蔽日光。

云厘盯着他如一潭死水的眸子,解开自己的安全扣,往前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想传递给他全部的力量。

云厘后悔刚才自己提了这件事情。

原本她以为,她在这家公司工作,傅识则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她的组长是周迢。

与其一直隐瞒,不如一早就告知。

如果他对此存有芥蒂,她就换一份工作。

云厘直接问道:“要不我换份工作吧?有些offer我还没拒。”

“没必要。”傅识则垂眸看她,“周迢是我很久以前的朋友。他人不错,你和他共事,会很开心的。”

周迢是傅识则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当年江渊出事后,周迢和其他队友联系过他很多次。

他都没有回复。

其他人都能理解。

他和江渊两人从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在同校同班。两人同进同出,名列前茅,关系情同兄弟。

他们都以为他是受不了江渊离世的打击。

其实也很久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江渊已经离世三年多了。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你有知情权。”傅识则脸色有些苍白,云厘抿着唇,摇了摇头:“你不用告诉我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不知情并无所谓。”

云厘扣紧他的五指。

她希望他再也不会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傅识则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那般保持沉默。

也许是他自己的内心也痛苦了许久。

也许是他也想抓住一丝希望走出来。

“失眠越来越严重了。”傅识则轻声道。

因为他最近经常会梦见江渊。

陈今平的生日要来了,意味着,江渊的生日也要来了。

时隔三年多,傅识则依旧觉得,那个人应该活着。

和江渊一起到西科大上学,傅识则原以为这是少年逐梦的开始,而一切也如预期般发展。

大一下学期,江渊提议参加无人机竞赛,他们和室友一起组了一支队伍。

几人年少气盛,卓尔不群。

取队名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Unique这个词。

那一次,去后街吃完烧烤后,傅识则抬头看着天上半弯的月亮,定下了他们的队徽。

没找教授指导,他们几个硬是熬了一个月的夜,常常摸黑离开办公室。

但那时候却也从不觉得辛苦。

都是刚成年的少年,再加上十五岁的傅识则,立志要拿全国第一。

慢慢看着那无人机搭起来,算法越来越完善,试飞了无数次,最后摇摇晃晃飞起来的时候,几人在办公室里欢呼。

他们互相推着到草地上。

傅识则站稳,操纵无人机在空中穿梭,逐渐缩为一个圆点,他仰起头,跟着无人机跑,其他人欢呼着跟在身后。

他们拿了一等奖。

宣布获奖的时候,傅识则原想保持镇定,却在其他的人带动下,也不受控地笑起来。

他们拿了不止一个一等奖。

从最普通的比赛一直走到国外。

每年的参赛成为了他们几个人的默契。

直到江渊自杀。

从小到大,江渊的性格一向很温柔,在人群中往往也处于聆听者的角色。

江渊从不说自己想要什么。

但明明他们说好了,什么事情都要和对方说。

日子对傅识则而言都是一样的,从小到大,他中规中矩地上学、上补习班,空闲的时间就和江渊出去玩或者闹事。

一直到读博,日子也没有特别大的变化。

两人日常各自在实验室待着,累了便喊上对方挂在走廊栏杆上聊天,喊对方吃饭,一块儿早起和晚归。

傅识则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他们开始有了脱节。

史向哲对他重点栽培,他越来越忙,江渊喊他时,他往往也无暇顾及。

只是有那么个印象,刚把文章改完投出去,他松了口气,喊上江渊去楼下咖啡厅坐着。

傅识则熬了几天夜,疲倦得不行,扯开个笑:“总算投出去了。”

“……”

江渊看着他,没有露出以往那种温柔的笑,表情像是不知所措,茫然道:“我去医院,医生说我重度抑郁和焦虑。”

傅识则对这两个词没有太大概念,他瞥了江渊一眼,迟疑道:“我先查一下?”

江渊点头。

傅识则越查越觉得不对劲。

江渊这样的人,和他在一块时都是带着笑,甚至经常开导和安慰他,怎么可能有抑郁症和焦虑症。

傅识则理智道:“医生开药了?”

“开了好几种。”江渊从包里拿出药盒,傅识则很不是滋味,将药都装回盒子里,“没事儿的,就听医生的。”

江渊嗯了声。

“最近发生了什么?”

“没有发生什么,可能因为要投稿了,压力很大。”江渊解释道。

傅识则皱皱眉,确认似的问他:“这是实话?”

江渊点了点头。

“会觉得不舒服么?”傅识则没怀疑他的话,继续问他。

江渊总算是笑了笑:“好像没什么感觉。”他才回过神,把桌上的蛋糕推给傅识则。

“你赶紧吃点儿,不是刚投了文章么,给你庆祝一下。”

傅识则没觉得一切有异常。江渊确诊后,他日常里有意识地都和对方吃饭,江渊还是整天笑着和他谈天说地。

直到那天江渊母亲给他打电话,说江渊在寝室里割腕。

傅识则当时整个脑海都空白了,他跑下楼,骑着小龟到了寝室楼下,楼下是警车和救护车,围了许多学生。

江渊的门口有很多人,辅导员,楼长,保安,医生。

他僵在原处,腿似乎都不属于自己,挪到寝室门口。

江渊坐在**,脸色惨白,医生正在给他缠纱布。

见到他,他冷漠地垂下眸,似乎完全不想有接触。傅识则走到他旁边,语气极为难过:“哥……”

听到这声称呼,江渊稍微有点触动,苦涩地说道:“抱歉。”

因为吃药后嗜睡,适逢江渊投稿的时间,他私自停了药。

这次割腕没有很深,只有浅浅的一道伤口,没有送到医院。

学校怕再出事,要求江渊休学一段时间。

江渊不愿意,甚至说出了要再割腕的话语。

他的父母苦苦央求,傅识则也找了傅东升和陈今平帮忙,他才得以继续上学。

江渊的父母拜托傅识则每天盯着他吃药。

江渊变得十分消极,很少再笑。

他经常会进入比较恍惚的状态,傅识则要喊他几声才会回过神。

吃药一段时间后,江渊又会恢复正常,和傅识则的相处也一如既往。

傅识则问过他几次抑郁的原因,江渊都只说是毕业压力太大。

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熬夜,傅识则赶出一篇论文,吃饭的时候主动和江渊提起道:“我那边有一篇文章,已经写完送完编修了,一区的杂志应该可以中。算法是你想的,我打算一作写你的名字,通讯挂你老板。史教授也同意了。”

江渊知道,傅识则愿意把自己的工作让给他。

还说得这么委婉。

他心里觉得讽刺,吃饭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直到两人陷入沉寂,他抬眸看了眼傅识则:“阿则,不用的。”

“我自己可以做到的。”江渊笑了笑:“不要担心我,你少熬点夜。”

那时候傅识则没有察觉出他语气的异常,还认为他是一如往常的关心。

江渊的父母只有一个孩子。

在南芜期间,傅识则到江渊家去过很多次,二老待他宛若亲生儿子。

傅识则每天会和他们打电话说一下江渊的情况。

做这些事情,并非是由于他父母的要求。

从小,傅识则在作文、日记中都会写到自己有个哥哥。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江渊对他而言,已经是真正的亲人。

他不想要自己的哥哥出事。

他也很害怕自己的哥哥的出事。

每天到点,傅识则会走到江渊的实验室,敲敲门。

他总是看到相同的场景,椅子上挂着Unique的外套,桌上摆着一架他们初次参赛时的无人机。

傅识则有时候会进去,有时候就只站在门口,喊一声:“哥。”

江渊心情好时会无奈地对他笑笑,将药往上扔,然后接住喝水,看他展示空白的掌心,调侃道:“我已经吃了啊~”

心情不好时便沉默地含到口中。

傅识则确实盯着了。

没有漏掉任何一次。

江渊慢慢恢复了正常,只不过时常会和他说些消极的话语。

两人的关系转变,小时候是江渊开导他,长大了,变成他开导江渊。

那一年傅识则生日,江渊按照以往的习惯,跑到北山枫林。

那时候外婆也还在世,傅识则用轮椅推着老人到外头。

江渊在院子里点了烟火棒,递给老人。

老人的手拿不稳烟火棒,却依旧很开心,咧开个笑,断断续续地说话:“渊渊比则则乖。”

傅识则没有在意这些言语。

他和江渊谁乖点、好点,都无所谓。他从小和江渊在一块,从未存在攀比的念头,他更喜欢的是两个人一起参赛,一起拿奖。

他觉得江渊也是这么想的。

最后的那一天。

江渊敲了敲他实验室的门。

他当时在做实验,利落地拉开门,对方含笑问道:“有空?”

“在做实验,进来么?”傅识则往后侧了下身子。

江渊嗯了声,跟着他到室内。

“给你带了杯奶茶。”江渊将奶茶放到桌上。

傅识则为了这个项目熬了一段时间的夜,只倦倦地嗯了声。

江渊靠着操作台,默默地在旁边看着傅识则。

搭机器人、调代码、操纵,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就像他天生属于这个地方。

傅识则专注的盯着机器人上的一块小零件,说道:“我调好之后,你来试试。”

“……”

江渊没有应他。

傅识则抬头,发现江渊带来了他桌上的无人机,放在手中把玩。

江渊摸摸无人机上的U型字母,笑道:“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我也没想过能拿第一。”

“我能想起我们上台拿奖的时候,眼前都是闪光灯,第一次拿奖的时候,真的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候。”江渊仰起头:“那时候真的很容易知足,你记不记得那破飞机飞起来的那天,周迢都要跳树上了,跑太快树枝还把他裤子刮了个大洞。”

“你问问周迢什么想法。”傅识则也还记得那些事,不住笑了声。

“周迢要毕业了吧,我听说他拿到了无人机巨头的offer,对方给了很高的薪水。”江渊喃喃道。

“嗯。”傅识则刚好把最后一个零件卡上,站直了身体,“现在Unique就剩你和我了。”

其余几个人都硕士毕业了。

江渊神情暗了暗:“今年还参赛么?”

“要不今年你带队吧?”傅识则的事情极多,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当战队的队长。

“我不行。”江渊拒绝了,“这段时间没有你的帮忙,我才发现,就凭我自己的能力,跟别人有很大的差距。”

他苦笑道:“我感觉压力好大。阿则,我感觉这种高压几乎要把我压垮了。”

“……”

“怎么了?”傅识则皱眉问他,“上次不是说还好么?”

当时江渊表情平静,只是眼角带着极浓的疲倦。片刻,才慢慢地“嗯”了一声。

“挺好的,但我想要更好点。”江渊语气毫无不妥,正如以往:“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没有认识你,现在会过得更好一点。”

“……”

这种伤人的话,傅识则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沉默不语。

“我有时候还蛮嫉妒你的,你什么都有。”江渊笑道,语气中却没有任何让他不舒服的意味。

傅识则操作着手柄,机器人动了一下,他将手柄递给江渊,想打破这种积郁的氛围。

江渊摇了摇头:“不要了,这些东西不是我应该碰的。”

他的笑带着酸涩:“没飞到过高处,就能接受自己的一世平庸。”

江渊是他最好的兄弟,傅识则也从未因为他这种负能量满满的输出而有任何怨言或情绪。他平静地说道:“不要想那些,我拿的大部分奖,都是和你一块儿的。”

傅识则指了指柜子里的奖杯,“我们是整只队伍拿奖,不是里面单独的傅识则,也不是里面单独的江渊。”

江渊盯着手里的无人机,过了几十秒,才嗯了声。

“你把无人机放好了,就那么一台。”傅识则缓解了下他们沉重的氛围,看向江渊:“明天去打球?”

江渊笑了笑:“算了,我有点累。”

傅识则:“行,你想打了再和我说。”

“那我走了。”江渊和他打了声招呼,低头玩着无人机往外走。

傅识则看着那个高瘦的背影,浸入无光的长廊中,喊了声:“江渊。”

对方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今天实验会比较晚,你几点回去?”傅识则停顿了几秒,继续道:“一块儿回去。”

“我不知道。”江渊摇摇头。

这种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在两人之间发生。

傅识则也以为,只是很普通的一次对话。

傅识则在实验室里忘了时间,听到雨声时,他往窗外看,乌云挡住了月亮,夜色喧嚣。

他调了调机器人的算法,重新用手柄操作后,机器人平缓流畅地运动。

突然极重的“砰”的一声。

傅识则往门口看了一眼,没在意,继续操作着机器人,思索着明天和江渊两人操作来试试对抗的效果,毕竟是两人很久以前的研究构想。

实验楼隔音并不好。

他听到尖叫声。

他听到楼道里慌乱的脚步声。

他听到有人在报警叫救护车。

最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喊江渊的名字。

傅识则的手僵在操作台上。他不稳地往外跑,整个世界的画面都是摇晃的,斜着倾泻而入的雨打湿了楼道。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次江渊的割腕,他当时多么庆幸。

他觉得江渊是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有他的家人。

他不会离开的。

到一楼后,傅识则走进雨幕中,靠近地上那个影子。直到那一刻,他都在想,不会是江渊。

他只要看一眼对方的脸,就知道不是江渊。

他无法接受。

这成为傅识则最痛苦的回忆。

在那个跟往常无二的夜晚,雷风暴雨,树叶刷刷作响,雨水冲洗大地。他感受着雨打在身上,想起两人以前一起淋过的雨、挨过的骂。

那个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好友。

就这么,在他面前。

“哥。”

雨吞噬了傅识则的声音。

“江渊。”

冰冷的雨打在他身上,也打在江渊身上。

血都被冲淡了。

傅识则行尸走肉般脱下自己的薄外套,盖在江渊的身上。

他的身体还会轻微的颤动。

他的身体还有温度。

傅识则一遍又一遍和他说。

“江渊。”

“醒着。”

“不要闭眼睛。”

四周围了异色的伞,像是雨中开满的花,无声接受灌溉。

他也是。

江渊躺在水泥地上,不再是昔日那种带着笑意的眼神。

而是冷漠的,毫无感情的。

……

傅东升和陈今平收到消息后立刻赶到了医院。

在医院过道,傅识则坐在椅子上。

他浑身湿透,四周布满水渍,冷调的光印着他极为苍白的脸。

傅东升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当场脱掉傅识则的衣服,给他换上。

他就像个木偶般,任人操作。

抢救的灯熄灭了,医生出来遗憾地摇了摇头。

傅识则像是没听懂,抓住傅东升的手臂,说话毫无理智:“你们能救他吗?”

他的话在颤抖:“你们不是认识很多医学院的教授吗?”

“爸,妈,你们能救他吗?”

就算是植物人,就算四肢残疾。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可以,不要让他死掉。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不要让他死掉。

他明知道这没有可能。

他受过良好的科学教育,他知道他此刻所有的发问都只是无力的挣扎。

可他还是反复地问他们。

……

警方在江渊的工位抽屉里找到吐掉的药片,被他保存在罐子里。

原来江渊自己,没有把药吞下去。

桌上的无人机压着张纸条,是江渊的笔迹。

【个人行为,与他人无关。】

江渊父母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两人下飞机赶到医院时,江渊已经被推到了停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