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坐在翻涌的黑暗中, 手机是她唯一的光源。

她躲在屏幕背后,操控一切,毁灭所有。她看着一座座房屋倒塌, 化为废墟,一个个村民被吞噬, 变成那头怪物的养料。

她觉得……很快乐。

快乐,愉悦,振奋。

就像在夏天徒步千里后乍然喝到冰镇可乐,像雪天在外面冻了一整晚后突然推开门闻到浓郁的火锅香气,像挤破饱满的青春痘把脓液和脂肪清理得干干净净, 像多米诺骨牌, 一下子就划出去很远, 很远。

不,比那还要快乐。

林沫体会到了书上说的那种每个毛孔都欢欣鼓舞的强烈快乐, 她头皮发麻, 她觉得整个人都变得那么轻, 那么柔和, 她变成了一团没有质量的气体,她在上升,不断上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沫甩开手机,抱着肚子狂笑不已。

一个接一个散发着微光的念头从漆黑的湖底深处浮上来。

自己是谁,杣村怎么回事,副本是谁搞的, 这些东西, 她真的在意吗?

文明溃散, 人类灭绝,包括自我的消亡,这些东西,她根本无所谓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这个!

她苦苦追寻的,就是这个!

毁灭?刺激?

不不不,不是它们。

掌控一切的神秘力量?汹涌充沛的情绪激流?

不不不,也不是它们。

她要的是……极致!

极致的刺激!

极致的毁灭!

极致的力量!

极致的快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沫笑岔了气,不禁低头咳嗽了几声。

她双目血红,浑身滚烫,思绪的湖泊犹如沸腾,一个接一个的疯狂念头不断上涌。

手脚正在抽搐,但在她的知觉中,身体已经不存在了。她是气体,她在膨胀,她吞噬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不,她就是黑暗,她变成了黑暗!

周围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一开始幅度很小,后来越变越大,仿佛横伏的巨浪。

就在这时,一点红光从远处飞来。在知觉中上浮且扩散的林沫猛的凝固,随后便如时间倒流般,眨眼间恢复了原本的形态。

林沫的快乐消失了。

她看不到的是,原本漂浮于她脑后,伸出一根手指探进她头颅里肆意搅动的虚影,也在同一时刻骤然消散。

“不能再继续了,再继续的话,你也会变成副本的一部分。” 林沫听到有人这么说道。

但她完全提不起劲去回应。身体和精神都在迅速冷却,快乐的**变成了一片寒霜,她像被差点撑爆的气球,泄气后只留下疲惫的橡胶。

过了许久,寂静的心湖才浮起一点思绪。

刚才她是怎么了?

还有那些念头,它们……确实属于她自己。林沫的念头海洋里堆积着无数善念,也有无数恶念,但刚才,属于“恶”的那部分却似乎被刻意引导起来了。

她被操控了?

林沫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的空响起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手机屏幕的微光范围内出现了一双脚。脚的主人把手机捡起来,林沫的视线随之上移,发现那是个长相跟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长发男人。

林沫静静地打量对方,开口时,声音有一丝嘶哑,“什么意思?”

长发男人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把手机放在一边,然后轻轻握住她的双手。

“不能被同化,不能留在这里,别被它蛊惑,我们必须离开,这是‘我们’的愿望。”

林沫认出了他的声音,“苏念白?”

他不是在游戏里和婆婆对打吗?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又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我们”,“我们”是谁?

苏念白安静地凝视着她,恍惚中,林沫仿佛从他眼睛里看到了重瞳。

他用一种林沫觉得熟悉又陌生的方式微笑了,两人交握的双手微微发烫,林沫直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身上转移过来。

林沫的心神完全被那样东西占据了,她没办法描述它,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重新充盈起来。和不久前那种几乎把她撑爆炸的东西不同,它很温吞,分量上似乎也缺斤少两,但它却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存在感,像在胸腔里装了一颗小小的星星。

林沫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异样的滤镜,黑暗不再只是黑暗,光芒也不再只是光芒,它们变得很复杂,充满了主观意味。

她看向眼前的长发男人,就在刚刚,他又变回了林沫熟悉的苏念白的外表——除了眼睛和头发,它们都变成了彻底的黑色。

“你……”

林沫抽出右手,好奇地抚摸苏念白的脸庞,“原来是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糟糕。”

苏念白的眼底一片淡漠,他的微笑显得礼貌而虚假,像一个做工良好的面具。这是林沫所熟悉的,是她坚持不懈地在镜子里练习了无数次才呈现出的“不完美笑容”。

林沫知道诉苏念白传递给自己是什么了。

“还没结束。”苏念白的语气略显冷淡。

这回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处传递而来的,是凉凉的如同雪片一样的东西。

它们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林沫尘封已久的“记忆”:

听大人教诲时的懵懂。

被长年累月关在屋子里时的孤独。

发现真相时的绝望。

目睹一个个无辜之人死亡时的疯狂。

那是她,那都是她,她就是——“小女孩”。

【只有我自己的话,什么也不想做】

【只有我自己的话,就这样死掉也好】

【可是“她”想活着】

【我不能那么自私】

【哪怕只有“她”也好,离开这里,逃出去】

【活下去】

其实没有“她”,“她”从始至终就不存在,“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因为精神压力太大,小女孩终于还是疯了。她在疯狂中听到了另一个自我的声音,那其实是她自己的声音。她想活下去,被压抑的求生欲突破了理智,清晰地传达到了她耳边。

“但是,她失败了。”

小女孩和旦旦最终还是没能顺利逃走,旦旦被杣兽吞噬,而她则被婆婆带回去,炮制成“祭品”。

之后,在丰收节的仪式上,她彻底失控,化成可怖的怪物,毁了整个杣村,甚至还吞噬了一部分“杣神”。她变成了“祂”,祂成“神”了。

成神的祂却并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祂和某个存在交换了自己的“可能性”,剥离不需要的记忆和其他杂质,把剩下的“自我”揉捏成一名普通的人类,那就是“林沫”的诞生。

林沫没有“情绪”这件事,完全是“祂”操作不熟练导致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被祂抛弃的那些记忆碎沫和杂质飘到一具小小的尸体上,和尸体残余的部分混合,居然诞生了一个祂也没有预料到的存在——那就是“苏念白”。

“这就是真相?”林沫喃喃,“好像并不意外。”

苏念白:“我们的敌人就在这里。”

林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嘲讽地笑了,“‘杣神’?不,应该说是‘焱神’,是你在捣鬼吧?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黑暗有如实质般翻滚起来,从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他们前不久才见过的人。

拥有小麦色皮肤,赤红色头发,笑容清爽,牙齿洁白,简直可以原地去拍牙膏广告的导游出现在他们面前。

导游的眼睛和千面人魔身上的头颅一样,变得一片血红。他态度熟稔地朝林沫打招呼,“我的人类名字叫卫宴,代替我主,向您致以真诚的问候。”

“不愧是您。”卫宴微笑道,“这一次也发现了。”

林沫从记忆中看到了一切。

杣村世代祭拜的神灵“杣神”,按照研究所的划分方式,顶多算是个B~A级的怪物。它赋予粮食丰收,同时收取祭品作为报酬。它和杣村同根而生,虽然喜欢“人祀”,但绝不会把村民赶尽杀绝。

在小女孩出生的一刹那,焱神——或者说焱教信仰的那尊神,枯喜祀——感知到“可能性”的存在,祂降临了一部分到杣村,吞噬“杣神”,并渐渐侵蚀村民的信仰。出于某种顾虑,祂选择遵守杣村的习俗,耐心地等了七年。

可惜,关键时刻,祂没能打赢小女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呵,真是想一想,都替枯喜祀感到脸红。

林沫放开苏念白的手,属于他的情绪和记忆钥匙刹那间如潮水般退去,当林沫站起来时,她又变回了正常的林沫。

她也对卫宴报以微笑,“你的主人还没死吗?祂当年受的伤不轻吧?”

卫宴:“劳您关怀,没死透,还能作妖。”

“那可真是老当益壮。”

“老不死嘛,都是这样。”

虽然是枯喜祀的化身,但卫宴明显很有自己的想法。

林沫在瞬间转变为特殊形态I,她眨着和卫宴如出一辙的血红眼睛,轻声喃喃,“原来跟祂有关系,难怪我这么讨厌红眼睛。”

“您不必介怀,被您夺走的部分,主人也无计可施。”

林沫拿出乱神鞭,随意地甩出一声爆响,“那么你呢?你做好去死的准备了吗?”

卫宴瞥了一眼乱神鞭,后退两步,以示自己毫无敌意,“不,请不要误会。既然您已经清醒,那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请允许我友好地说再见。”

他向后倒去,刹那间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林沫和苏念白等了一会儿,发现副本任务已经完成,他们随时可以离开。

同一时刻,正在树林里和一群杣兽躲猫猫的戴子逸、文冬灵,正藏在废墟里瑟瑟发抖的梁明,也得到了“任务完成”的讯息。

“结束了?”

“结束了。”苏念白站在林沫身边,“我们一起离开。”

林沫偏头,黑暗中,苏念白的轮廓模糊而柔和。

她想起苏念白传递过来的“情绪”,那颗微小却不可忽视的小小星辰,心湖被一阵几不可察的微风拂过:

“好吧,我们离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