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

整个城市笼罩在阴湿的雨里,

灰蒙蒙的天空,迟迟见不着阳光,

让人感到莫名的沮丧,

常常走在街上就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吴越有段时间最爱看的绘本,正放在楚陈庭的书桌上,书页翻开来,上面如此写着。

往下翻,另一行字跳进了楚陈庭的眼中——

“他从不曾遇见她。”

这个绘本故事的开头温暖又悲伤。

楚陈庭合上了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咖啡冷在杯子里,他还没喝一口,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他却没有一点睡意。

这套房子是楚陈庭以吴越的身份购置的,从一开始,它就是作为他们的家而存在的。

可这个家……其实到底是楚陈庭一厢情愿。

他早就知道吴越想起来一切一定会离开的,从他撒下那个谎开始,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是泡沫之上的大楼,永远摇摇欲坠,永远岌岌可危。

楚陈庭也知道,一切都是他的错。

十五年前,楚陈庭遇到吴越时,小吴越还只会怯生生躲在吴争身后,一身是伤,行动不便,一双眼垂下去,小心翼翼地避着人。

楚陈庭在社会福利院里待了那么久,见过很多很多的孩子,他还小的时候,就跟着吴争一起照顾他们。

——那会儿他们还不姓吴不姓楚,吴争那时候叫小伟,楚陈庭叫木木。

所有的小男孩里,只有吴争和楚陈庭是健康的孩子,而因为年纪比别的孩子都大的缘故,吴争始终温柔懂事地帮忙照顾着别的小孩,尽管他自己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

在这方面,吴争一向是个好榜样。

楚陈庭跟在吴争后面,自然而然地也学会了很多照顾别的孩子的技巧,那时候他把吴争看做令人尊敬的兄长和家人。

后来吴争离开福利院,楚陈庭也没忘了这个哥哥。

因而在随养父母参加吴父吴母还有吴争那夭折的小弟的葬礼时,看到吴争身后的吴越,楚陈庭给出了十足的耐心。

吴争在当时那种境况下,已经是整个吴家的顶梁柱,葬礼之上和葬礼之外都有很多事要他做,他不能时刻陪伴着吴越,楚陈庭就自然地帮起了忙。

他没有像大人们要接近小吴越时所做的那样,简单粗暴地把示好塞给小吴越,试图让这个可怜的小孩飞快对他们展露出友好来,而是选择了安静地陪在旁边,在吴越开始焦躁不安地要找哥哥的时候,温和又友好地扶住他把他带到能看见他哥哥的地方。

他理解小吴越的所有不安。

也许也因为感受到了楚陈庭和吴争之间肉眼可见的好交情,小吴越很快就接受了楚陈庭的靠近。

那其实不过一天的时间,对楚陈庭来说他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出于和吴争的交情以及照顾小孩的习惯,陪伴了吴越短短的一小段时间罢了。

葬礼过后,他就和养父母一起离开了。

大约一周后,吴争登门拜访,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吴争当时还面带青涩,连日操劳磨掉了他脸颊上的一点肉,显得他有点说不出的憔悴,但他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西装还垫了肩膀,努力地凹出了一个可靠的大人模样。

他请求楚陈庭,也请求楚陈庭的养父母,希望楚陈庭能在空闲时去吴家走动,陪陪小吴越。

他说他的二弟因为那场事故受了很大的刺激,除了他这个哥哥,谁也不相信,包括医生护士保姆,再温柔的人靠近,吴越也会焦躁尖叫情绪激动,唯有葬礼那天,他看到吴越跟楚陈庭走得比较近。

楚陈庭的养母陈简女士是个在商场强硬但在家里很温柔平和的人,对楚陈庭给予了许多关爱和尊重,她让楚陈庭自己决定这件事。

楚陈庭答应了吴争的请求。

陈简没有异议,楚陈庭的养父楚建勋又向来很听老婆话,自然也没有异议。

就这样,楚陈庭开始每周六就去吴争家里陪吴越。

在楚陈庭的帮助下,吴争慢慢让吴越变得平和下来,也带着弟弟慢慢又接受了身边的其他人。

一切都慢慢好转了。

可那时候他们都想不到,几年后吴越会把对楚陈庭的依赖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感情。

而楚陈庭迟迟没有认清自己的心,也没及时调整他们的相处模式,引来了一场对他们来说都不容忽视的灾难。

楚陈庭从小就早熟,对于养父母当年把他从福利院带回楚家的事,他一直抱有很深的惶恐与不安。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自己糊了一层堪称完美的皮——听话,懂事,有礼貌,出类拔萃……所有事他都追求做到完美。

他不能容许自己有一点瑕疵。

早恋,甚至是和好友的弟弟早恋,这样的事是他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

所以吴越那封夹在书里指名道姓的告白信被他无意中发现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震惊和慌张。

即便后来楚陈庭想明白了自己也是喜欢吴越的,他也必须承认,知道吴越喜欢的人是他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会不会成为他的污点,成为他被陈简和楚建勋抛弃的导火索。

而偏偏那会儿他既不能辜负照顾过自己的吴争,又不能失去给了自己一个家的养父母。

他不能伤害吴越,也不可能接受,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从来事事追求完美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选择了最懦弱的处理方式。

一步错步步错,在这件事上后来的每一步他几乎都做了离谱的选择。

这正是祸患的开始。

吴越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提前被楚陈庭知晓了,他仍在渐渐越陷越深。

楚陈庭读大学的时候,吴越对他越追越紧。

有一次,楚陈庭在学校的晚会上表演节目,坐在礼堂的舞台上弹了钢琴,吴越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了,在台下听完钢琴曲,抱着花就到后台找他。

其实楚陈庭仍然能记得那时候吴越干净又温柔的眉眼,和他看他时那样亮晶晶充满憧憬与喜欢的眼神。那束蓝白交错的花,像一场惊心动魄却美丽夺目的梦,有一瞬间,楚陈庭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可他并没有收下那束花,即是它是他见过最美的一束。

因为旁边做舞台道具的同学说,白玫瑰和蓝鸢尾,花语好像是纯洁而无望的爱恋。

那其实只是一个不确定的调侃,说的人估计都没有真的往爱情上想,可是听者有意。

楚陈庭没有接吴越捧着的那束花,反而冷下脸来,多年来始终糊在脸上的礼貌那一瞬间爬满了裂纹,他让吴越把花放下,回去学习。后来他听那位无意搓了火的同学说,他那时候严肃得像要把人冻死在当场。

吴越被他训了一通,虽然罪名是身为高中生居然敢逃课,但楚陈庭那会儿生气的压根不是逃不逃课的问题。

吴越离开后,那放在桌子上的花,被楚陈庭给了同学,他让同学帮他扔掉。

一束花还没完。

吴越那封写了好多次的告白信,不知道为什么,没能送到楚陈庭手里,反而在那束花的事之后不久,被公之于众了。

吴越念书的那个高中,也是楚陈庭的母校。

楚陈庭什么都很拔尖,加上长得好看,又加上养父母的身份加成,读高中的时候楚陈庭几乎是全校风云人物,人毕业了学校里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楚陈庭还没毕业的时候,大家就知道吴越和他走得挺近,楚陈庭毕业之后,本来风头已经消下去了,可吴越那封信不知道因为什么被翻出来传阅,还被恶作剧投到了学校广播站,审稿的人也不知以怎样一种心态,让这封情书被广播出来……

那时候,大家还对同性恋抱有的偏见比现在多很多,情书被广播开来,同性的暗恋宛如一场瘟疫,摧枯拉朽地蔓延着。

流言顷刻间甚嚣尘上,很快传入了在另一个城市读大学的楚陈庭的耳朵里,传入了吴越的哥哥吴争耳朵里,也稀里糊涂传到了陈简女士的耳朵里。

楚陈庭本来想为吴越说几句话,却很快被曲解成他和吴越之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人们在网上肆意释放着自己的恶意,用各种恶劣且不好笑的“玩笑”不遗余力地抹黑吴越和楚陈庭。

楚陈庭就这样被拉下所谓的“神坛”。

吴越被抨击得更厉害,但那时候的楚陈庭几乎无暇再去思考吴越如何,他被人跟踪偷拍,网上有人盖楼谈论他,言语之间满是戏谑,有一些平时关系还行的同学也慢慢疏远了他。

因为“男同性恋”的标签,甚至他和哪位男同学走得近一点点,都会被莫名其妙地揣测一番。

人们用一种复杂又刻薄的目光看他。

在那一楼接一楼的话题里,大家聊得热闹,楚陈庭却看得心凉。

他的所有朋友——关系好的和没那么好的都算上,大概只有一个江照玉,对他依然和以前一样。

江照玉顶着那股歪风跑来找他玩,差点也被卷进这场风波,但这小子对楚陈庭那群刻薄的室友们的目光毫不在乎,以一种“你们算什么东西”的姿态高调地说:“同不同的又不犯法,况且就算是,人家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看得上吧,你们犯什么贱呢?”

这人好像没反应过来这话像他连着自己也一起骂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偏偏……偏偏陈简在那个时候,有了孩子。

她和楚建勋,他们自己的孩子。

楚陈庭心里一直没能好全的那个伤口溃烂了,化了脓,他惶惶不可终日地想,他幸运得到的幸福生活就要全部毁了。

知道了楚陈庭沾染的麻烦的来龙去脉,陈简只是很平和地问他:“你对吴越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他低着头回答:“只当是弟弟。”

陈简给楚陈庭安排了出国留学,他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迫放逐、彻底被抛弃了,怀着那样复杂的心情,他逃也似地离开,登机都没敢回头。

这场风波是怎么平息下去的,楚陈庭不知道,他只在一开始偶尔听留在国内的江照玉说过一点,在他表示自己不想听之后,江照玉再也没有说过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

去了国外很久之后,楚陈庭才知道,陈简和楚建勋没有抛弃他,他们只是权衡利弊,为他选了一个最优最快的从这件事里脱身的方案。

而且他们还和吴争一起,为吴越把在网上煽风点火的头头找了出来,让那几个人道了歉删了贴。

一别经年,楚陈庭在国外躲了一身纠缠的流言,却始终没能消除心中日渐增长的愧疚。

国外的环境开放许多,他发现有很多人对于自己的性向是完全坦然接受的,甚至还有男性追过他。

于是他终于能慢慢承认,自己也是喜欢吴越的。

可是承认了喜欢,就更显得他懦弱卑鄙。

他不断地自我撕扯着,痛苦着,当时让他松了一口气的逃跑行为成了锁他喉的毒药。

没等楚陈庭下决心回国,吴争和吴越就出了事,吴争不幸去世,而吴越重伤,迟迟没脱离危险。

得知这个消息后,楚陈庭定了最早的航班,飞回了国。

他火急火燎冲到了医院,看着吴越面色苍白地躺在icu里,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远胜几年前那些流言蜚语缠身和患得患失以为自己要被抛弃的痛苦。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隔着玻璃伸手想要碰碰随时都会没气的吴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切作交换,换吴越醒来。

上天大抵是为了惩罚他的懦弱,把当年被他躲过去的痛苦,以数倍的力度,还给了他。

吴越那样了无生趣地躺了很久,很久。

久到楚陈庭回国慢慢发展起来,向养父母剖陈了自己的心意,又从两场车祸中发现了疑点,而后继续追查……久到楚陈庭把自己打碎又拼上,榆州的银杏叶子换了一次又一次。

楚陈庭从希望到绝望,然后又复升起一丝希望,又被掐灭,周而复始地煎熬着。

终于在一场流星雨后,他等来了吴越苏醒。

也许因为那场流星里,楚陈庭曾彻夜向星星许愿,上天终于宽容仁慈了一回,让吴越回来了。

只是……回来的吴越是个一片空白的人。

他不记得父母哥哥,不记得楚陈庭,不记得过去所有的伤害和辜负,仇也好怨也罢,好像什么都在他的脑子里烟消云散了。

楚陈庭想过无数次吴越醒过来的场景,他知道,吴越一定会讨厌他,会恨他。

在吴越醒过来之后,他会立刻失去他。

而当吴越懵懂而磕磕绊绊地问:“谁、你是……谁?”

楚陈庭脑子里发酵起来的情绪乱做一团,他说不上来是庆幸更多,还是痛苦更多。总之那个时候他很想抱一抱吴越,替一路负罪的自己,替那些被他躲掉却数倍加诸于吴越的不太美好的时光,于是他便抱了,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鬼使神差地告诉吴越:“我是你的爱人。”

撒下这个不要脸的谎言,楚陈庭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吴越很轻易就相信了他,他竭尽所能地对吴越好,这场幻梦被他营造得像真的一样。

当他抱着乖顺又全然信赖着他的“爱人”,感受到吴越投在他身上的那种充满了爱意与憧憬的目光,就好像他从没有辜负过吴越,没有做过那些离谱可耻的逃避行为……于是他始终没能向吴越解释清楚一切。

而新的担忧渐渐又变得强烈起来——楚陈庭开始害怕吴越想起来一切。

医生说可以用药物帮助吴越恢复记忆的时候,楚陈庭严肃地拒绝了。

这其中有几分是担心药物损伤了吴越还没恢复的身体,又有几分是担心这离谱的美梦破碎,大概只有楚陈庭自己心里清楚。

谎言他不想主动戳破,而另一方面,他也不遗余力地追查着吴争的死。

媒体报道说吴争涉嫌经济犯罪,在准备带着弟弟畏罪潜逃的路上,操作不当致使汽车撞上了山崖,最终车毁人亡。

也有人猜吴争是不是根本就是眼看着逃不成了,畏罪自杀。

楚陈庭不相信。

且不说吴争会不会做那些不法的勾当,哪怕是做了,他也不可能想着逃跑。

楚陈庭知道,吴争和他不一样。吴争一向如他到了吴家后得到的那个新名字一样,铁骨铮铮,永不退后。

楚陈庭慢慢找到了些蛛丝马迹,甚至十几年前吴家父母和小弟丧生的那场事故,也被连上了。

所有一切,都指向一个荒诞的开端。

几乎与此同时,差点被楚陈庭顺藤摸瓜摸到的方家开始警觉,注意到了楚陈庭的动作。

这注定是场艰难的博弈。

方氏盘根错节,楚陈庭即便背靠楚建勋,大概依然不够方氏一盘菜。

楚陈庭不愿把养父母拉下水,根本没有动用过楚建勋的财力物力。他也不想把好友卷进来,因而一开始他连江照玉也没有告诉。

他多方面搜集着证据,仿佛在悬崖上走钢丝,几次险险与粉身碎骨擦肩而过,终于让他看见了一丝曙光。

作者有话要说:

*绘本是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