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行远离开疗养院之后,一路都在想秦奶奶的事。也在想阮裕的事。

秦奶奶老来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在榆州市主城漂泊好几年,最大的慰藉是遇上了一只很合自己眼缘的猫,即使那只猫很特殊,能变成人,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因为阮裕的陪伴,她感到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快乐多了。

她没有告诉阮裕自己的身体情况,只是目光里的期望仍然如有实质地落在封行远身上。

也是从秦奶奶口中,封行远才知道阮裕是什么时候在秦奶奶面前变成了人的。

那是一年多前。

秦奶奶住的地方在五楼,老房子没有电梯,上下楼对老人家来说有点费劲,但是秦奶奶那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还坚持在环卫工作,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却不想有天上楼的时候,在转角被一根乱放的棍子绊了一下,磕到了胳膊肘。

那次也是幸运,她没有从楼梯掉下去,也没有磕得很严重。

回到家里准备做饭的时候,受伤的手不大方便,把锅打翻了。锅里的热汤没有淋到她,因为她养的小猫窜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变成了个人,把秦奶奶拉开了。

彼时秦奶奶看着这个跟自己孙子看起来年纪相仿的白头发男生,披着旧沙发上破了洞的毯子,脑袋和手从不规整的破洞里钻出来,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阮裕一开始是不愿说话的,只是拿一双像会发光的异色眼睛看着秦奶奶,那眼神有闪躲又有不舍,也夹着别的许多种情绪,好像又害怕又难过。他的眼睛在祈求她,不要赶他走,不要怕他,不要……伤害他。

秦奶奶并不害怕。

不如说,对一个已经人到暮年的老人来说,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是一件十分令人觉得高兴的事。

大概无论秦奶奶是个多么叛逆的老奶奶,孤身漂泊也很需要别人的陪伴,哪怕她从不表现出来。这种心理需求随着年岁增长,变得越来越强烈。

阮裕不爱出门。或者说,他从不以人的面貌出门。

他好像不喜欢做人。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做一只安安静静的猫,缩在秦奶奶手边,抬着头听秦奶奶说话。有时候遇到秦奶奶的孙子来看她了,他就自觉地离远一些。

阮裕是这样一只猫,这样一个人。

封行远不知道有一天秦奶奶离开了,阮裕会怎么样。

在这个城市继续流浪吗?

还是会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继续漂泊,直到遇到下一个能在冬天分他一口热食的、接受他欢迎他的人?

遇见过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再去面对外面的风雨,可能并不容易。

封行远看着公交车上上下下的乘客,他们有的都已经穿上了棉服。

等到秋天过去,冬天就要到了……今年冬天,会很冷吧?

封行远就这么揣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思绪回了家。

他这个晚上做了个十分清晰的梦。

梦里自己又回到了与父亲对峙的那几年。

封行远小时候父母离异,跟着妈妈,后来被外婆接回乡下,十三四岁时他们都离他而去了,他又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带走。

那正是他最叛逆的时候。

他怀着满腔愤懑与父亲对着干,闹得鸡飞狗跳,唯一一次示弱是他放学时捡了只小奶猫,想要带回家养。

封行远已经忘了那到底是一个寒风凌冽的冬天还是春寒料峭的初春了,只记得很冷。小奶猫还很小,被丢弃在垃圾桶边的方便面箱子里,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他翻开垃圾,从箱子里把它捧起来——巴掌大的小猫,在冷空气里瑟瑟发抖,它很脏,眼睛像是被什么糊住了,睁不开,它颤抖着缩成一团,看起来那么脆弱。

封行远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将小猫裹住,把它带回了家。

父亲并不同意他养小猫。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在封行远梦里出现的男人依然是面目可憎的,他们的家里到处都是酒瓶子、随地踩灭的烟头,封行远不跟父亲一起睡,夜里就自己把旧被子铺在地上。夜晚比白天更冷,他只能把被子卷起来,把自己裹严实一点、再严实一点。

小猫被他小心地抱在怀里,他怕自己翻身把小猫压到,几乎一夜都没敢睡着。

第二天他就与父亲谈判——把这只小猫留下,他就不再跟父亲唱反调。

父亲答应了。

可是当他满怀期待地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小猫却不见了。

父亲说小猫跑出去丢了。

封行远问了邻居才知道,小猫是被父亲提出去扔了。

那个可怜的小生命连同那条封行远外婆给他织的围巾一起,被扔在了山崖下。

封行远在梦里冒着冷雨冲出去,沿着公路找到了崖下,在一丛一丛的刺藤之中找到了被刮破的围巾,带刺的藤里躺着一只白猫。他难过又痛苦,把那只已经冰冷的猫翻出来,那猫就在他怀里变成了灰扑扑躺在他怀里看着就营养不良的一条——是被环卫陈婆婆从小区的草丛里抱出来的白猫阮裕。

封行远被惊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天是怎么按部就班地去打工的,那个梦好像是故意出现的,让他记得那么清晰,让他时不时会想起。

以至于去跟客户公司谈合约的时候,见到对方年轻的总裁,他脑子里第一反应居然是疗养院里陪着秦奶奶的阮裕。

那位年轻的总裁名叫楚陈庭,是榆州市最年轻的一波企业家之一,也是封行远在疗养院碰到的拎着塑料外壳的茶水壶打水的那位。

封行远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魔怔了,他飞快调整好自己一时恍惚的心态,沉着冷静地跟楚陈庭把合约谈妥,合同签订流程走完后,他终于松下一口气。

楚陈庭作为一个年轻的总裁,不喜欢搞什么酒桌文化,也没有要安排饭局的意思,封行远十分欣赏这一点。他也不喜欢那种无用的交际应酬。于是合约签完,楚陈庭礼貌地表示了合作愉快的祝福,便以自己有私事为由离开;封行远也带上合同回公司去了。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这个项目完成之后,他们组今天没有什么要加班的事了,因此下班下得十分准时。

组里的同事小张提议出去吃个庆功宴,大家纷纷同意,封行远只好同去。

合誉或许没有那么多明文规定的繁文缛节,但职场里约定俗成的东西却一样不能少。不仅是职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也是一样,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如非必要,就要遵守。比如不论你是个怎样的人,都要融入集体;比如你就算不与人交心,也不能完全冷脸;比如有的事你就算不愿意,但哪怕带上面具也一定要表现得很乐意。

不会做人的人太容易被人讨厌了。

真实的情绪只能留给自己,在别人面前永远要“真诚”地端着。

所以封行远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上班,不喜欢聚餐,不喜欢喝酒唱歌。但他们叫他的时候,十次总是要去八次的,不然就会显得他这个人冷漠自我不合群。

出了饭店,几个人要转场去九九大道的堇色酒吧,封行远还是找了借口推掉了。

回家路上天又下起了小雨。

封行远到家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来时,他却看到了自己家门口有个人。

那人靠着门坐着,手抱着膝盖,戴着一顶渔夫帽。听到动静,他抬起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与封行远四目相对。

是阮裕。

他身上是湿的。

封行远赶紧把门开了,让阮裕进了屋子。

屋子里比外面暖和一点,没有时不时灌进楼道的冷风。

“你怎么来了?”封行远给阮裕找了干毛巾和毯子,“还又弄成这副样子……”

“奶奶的儿子来了,他们不喜欢我。”阮裕这样说。

阮裕是被秦奶奶的儿子赶走的。

秦奶奶执意要下床走动,阮裕去扶她,她却不小心磕了一下,磕到了脑袋上的伤。秦奶奶的儿子秦池在一片混乱中赶到,确认了老人的伤没什么大碍之后,结实黝黑的中年男人对阮裕恶语相向。阮裕来历不明不白,做事又有点毛手毛脚,对秦池来说很是可疑。

秦池骂了很多难听的话,阮裕因为秦奶奶的伤内疚自责,一动不动地挨了秦池的揍,又灰溜溜被赶出了疗养院。

阮裕知道他们不会喜欢他。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讨厌他,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秦奶奶的儿子会来陪她,会照顾她,她与家人团聚了,她也将不再需要他。

他明白这个时候他就该走了。

封行远不知道阮裕眼尾的一点红晕是被冻的还是因为别的,他的目光清澈,蓝色和金色都很通透,光穿过虹膜投出来的颜色干净柔软,但那目光里好像没有太多伤心和委屈。

阮裕好像仅仅只是在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封行远不知为何想到那个挥之不去的梦。

那段奇怪的梦的最后,阮裕作为一只猫躺在他怀里,一双鸳鸯眼眼睛是睁着的。他在梦里慌张悔恨,不知道对谁的一把无名火在五脏六腑烧着,又被漫天的冷雨压下来,他无措焦急,而怀里睁着眼睛的阮裕就是这样平静地“看着”他。

封行远想要安慰阮裕的,可他只听到自己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很煞风景地在问:“所以你来了我这里?”

阮裕的眼睛真的很漂亮。那双眼睛就那样看着封行远,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情绪,轻飘飘地,像榆州冬天被太阳晒得将散未散的晨雾。

它们那么缥缈遥远,却像要看穿他那颗石头一样的心。

阮裕说:“你也不喜欢我。”

是个肯定句。他站起来,把毯子搭在了沙发上,外面的雨下大了,他却拉开门往外走。带着湿意的空气冰冰凉凉,吹进了门里。

封行远终于上前拉住了阮裕。

“我没有不喜欢。”封行远脱口而出。

阮裕是从华明区走过来的,三十多公里的路,他走了几乎一整天。

人类的世界他并不熟,错综复杂的城市公交系统他弄不明白,车水马龙的街头他一个人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从疗养院被赶出来之后,还是凭借着本能穿越城市,回到了他停留两年多的地方。

他在这里遇见了愿意给他分一口肉包子的老人,在这里有了一个能够容纳他的房子,在这里和不怕他的人一起生活了两年……

可是他回来了,却发现秦奶奶家门口的钥匙已经没放在鞋架上了,那锈迹斑斑的鞋架也不知去向。

房子里溜进去了陌生的气息,不认识的人搬了进去。

而那扇门关着,再也不会为他打开了。

也许是因为下雨了,阮裕站在楼下抬眼望去,那小窗户透出的灯光暖洋洋的,一时把他恍得有点晕,于是他找到了封行远家。

他揣着一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隐秘期望在封行远家的门口蜷着,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封行远。

阮裕不知道这扇门会不会为他而开。

在封行远抓住他的时候,他回身看着这个人类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透着与那张略显凉薄的脸不同的东西。

他好像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