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封行远一行三个人便踩着晨露上了山。

这一次,他们没有找谢向导带路。

进山没多久,山里就起了雾。

这个时节,麦子山的雾按照常理来说并不会很浓,并不是很影响他们前行的路。

飞鸟在枝头蹦跳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

然而走着走着,三人就发现了不对劲——本来薄薄一层的雾气在几阵风吹过后,不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厚,等他们要往后退回去的时候,混浊的白雾飞快包裹住了他们,一眼看出去,只能看见两三段附近的树干。

树梢传来的飞鸟啼鸣似乎也变了调,不知道是什么品类的鸟,叫声古怪得很。

“不用再找回去的路了,”陆云山慎重地说,“咱们碰到东西了。”

他示意封行远和阮裕都停下来,三个人挨在一起,在一棵老树边停住脚步。

“什么……东西?”封行远往四处看了看,即使他一个完全不通此道的人,也觉得有点瘆得慌。这浓雾实在邪门。

陆云山掐指算了算,沉默片刻,没忍住咬着后槽牙骂了一句脏话:“冲我们来的。”

是老丁……

陆云山和这个人合作过许久了,从他第一次背着师父接单,利用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和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坑蒙拐骗的套路赚外快时,就是跟老丁接触的。

老丁是这方面的一个“协会”的会长,该协会没得到官方明面上的承认,但因为老丁人脉广,路子多,数得上来的几个流派都和他有世俗意义上的来往,因而很多人求到他这里的事,他都能给解决掉,一来二去这个协会也搞得有模有样。后来老丁赶着时代潮流,给协会套了个文化公司的壳子。

陆云山不是公司的合同工,并不全职为老丁做事,只接一些散单——一般是做一些全职人员解决不了或者看不上的案子,有时候老丁手下的人都接了委托,做不过来,多出来的活儿就派给他们这些接散单的,大家看着自己的时间和能力来选择接不接。

陆云山不是他们的编内人员,但能力出众,又是大学生,在老丁搞的这个有一多半文盲和中老年人的协会里,很是个香饽饽。

因此他每次不让别人跟他一起做一个委托,老丁也都没让人插手,对陆云山的能力也算放心。

但这一次阮裕的事,老丁却异常关心,在几次催促之后,陆云山已经如实汇报了目前的工作进度。

委托里说的是要查清楚阮裕的真实身份,如果确认是资料里那本该死在十几年前的姓吴的“鬼魂”的话,就按玄学的方式消灭他。陆云山只说他确认了阮裕不是吴求,至于具体的辨析和更多的证据,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而现在这离委托到期还差好久呢,老丁就这么等不及,连他自己定的规定都顾不上了,亲自带人来找茬……

看这阵势是打算罔顾道义,直接跳过确认阮裕身份的步骤,管他是不是,直接做了了事。

陆云山夹了几页黄纸在手上,那黄纸被他摇了几下,居然噌地着了,他也不嫌烫手,伸长了手把燃烧的纸捏着往雾里挥。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眼镜,单手打开戴上。

“封哥阿裕,跟紧我,别走散了。”陆云山说。

他的镜片上闪过一道诡异的光,有风自他身前奔腾而来,吹得整个林子的树都在刷刷地响,他指尖的黄纸上一簇火苗却没有被吹灭,十分精神地跳动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封行远见陆云山被风吹得退了两步,伸手去扶了一下,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托住了阮裕的后背。

这股怪风几乎能把树拔起来,但却没有吹散雾气,简直邪了门。

“是‘三万’的人。”陆云山低声说。

“什么三万?”阮裕问道。

“三生万物文化有限公司,”陆云山咬着牙吐字,“我不知道他们抽什么疯。”

封行远看着陆云山把黄纸扬了,反手在包里一摸,摸出了一串铜钱来,那铜钱不知什么时候被缠成了一把剑的形状。

陆云山握着“剑”,在劲风里一跃而起,当空挽了个剑花——这一幕封行远却没再看到了,他被裹在风里的树枝树叶迷了眼。

陆云山一剑劈开了风,落到地上,雾气散去些许,他闭上眼默默念了几句,反手一剑刺去,愣是将一把铜钱剑插/进了身侧的树干中。

封行远透过陆云山的镜片,好像一晃神看见了树上被钉穿了的一片惨白的影子。那画面一闪而过,不像真的存在过。

尔后飞鸟长鸣,长风骤歇。

雾色缓缓散开去。

“好了。”陆云山拍拍手,收了剑,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儿,那些铜钱好像突然失去了骨架,哗啦啦落下来,又成了一串。

封行远揉了揉眼睛,而阮裕眨了眨眼,他俩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我之前接活儿的公司,这玩意儿是他们的手段之一,他们人不在这里,我没算错他们应该还在山下的镇上。”陆云山边走边解释了一下这个公司大概是做什么的,但迫于时间,他没有展开关于阮裕的那个委托的事,只是简单地说,“来者不善,封哥,你回头遇上了留个心眼。”

封行远是普通人,做这一行,一向的准则是不能过多地将普通人牵扯进来。陆云山边解释边在心里梳理了一遍,猜测应该是这份委托背后的雇主那有什么变故,让老丁亲自跑来拦他们。

他们虽然有些这样那样不成文的规矩,但……归根到底,他们也是人,各有所求,欲壑难填。

陆云山现在没空去查证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走到山洞前,此刻才是箭在弦上。

他的答案,和阮裕的性命,还有那些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的未知的谜底……全都在这山洞里。

封行远如约停在了山洞前。

“他们也会找到这里的……”封行远有点担忧。

陆云山点头:“放心,我有办法,等你下山,这段时间没有人能走到这里。”

只见陆云山从包里掏出来一只塑料玩偶,阮裕认出正是之前他从他师父那里顺来的那个。那小玩偶单看造型颇有些赛博朋克的感觉,像有一段时间风靡全国青少年儿童的特摄片里,那些穿着皮套的超级英雄,两只大眼睛颇为憨态可掬。

但封行远看着它,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陆云山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道具,封行远见识到现在,已经有点习惯了。

他把玩偶挂在山洞旁边的一棵树上,转身说:“封哥你回去吧。”

“这就行了?”

“对付他们,足够了。”陆云山对此很有自信。

封行远不舍地和阮裕告了别,心里始终觉得有些空茫,事到临头,他心中又忽然有些觉得这事不怎么靠谱。

阮裕还没有走到药石无医的地步——至少以他浅薄的认知是没能感受到的。而这一去,恐怕才真是音信杳杳。

“我会回来的。”阮裕伸手抱了抱封行远,姿态像在撒娇,态度却很坚定,“流星雨,还有三天,我们说好了一起看的。”

他们还有流星没有看,还有很多事没有一起做。

想来命运不会如此残忍,让他们在这里戛然而止。

山洞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旅游开发,能到这里来的也都是一小部分户外探险爱好者,里面幽深空旷,也曲折离奇。封行远没有探险的经验,不能很好地预估里面会有什么样的景象,而对于陆云山和阮裕来说,里头的景象恐怕也跟旅游来的人们能看见的不一样。

封行远只有多嘱咐陆云山和阮裕几句:“要注意安全,不对劲就立刻退出来。吃的你们带够了没?水呢?没有物资了或者洞口变窄了,不要逞能,一定不要冒险!”

陆云山点着头:“封哥你放心,我学校实验还得回去做呢,阿裕我一定给你全须全尾带回来。”

“我刚卜了一卦,卦象说,我们这次肯定一帆风顺,大吉大利!”

山洞里安静得很,陆云山拿着灯,照不尽其中幽深。他忽然问:“阿裕,你读过桃花源记吗?”

阮裕作为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当然没读过,摇了摇头。

陆云山可能是为了让阮裕感到安心一些,一直维持着一点轻松的笑意,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像进山的那场雾里一样,轻松化解。

“那是一个古代人写的,说是有个渔夫发现了一个山洞,走进去,‘初极狭,才通人’,继续走就豁然开朗,发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居然是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人们还过着几百年前的生活。”陆云山说着,“我以前觉得,那说不定就是个时空隧道,他穿到几百年前去了。后来有一段时间觉得这是个鬼故事,跟什么鬼市之类的差不多。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阮裕听得一知半解的,对于人类的典故,他显然并不是很熟,却又不禁被陆云山娓娓道来的声音给吸引了。

陆云山明明在东拉西扯些没用的东西,但就是有莫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魔力。

“你在想什么?”阮裕顺着他的话问道。

“我在想,说不定现在对面有人夹道欢迎,等我们过去。”陆云山笑了笑,突然温和地说,“阿裕,闭眼。”

陆云山天生对某些东西有一套,那好像是刻进他DNA里的东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靠着自己的直觉发挥天赋,做了不少他师父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很多时候,他陷入危险境地,往往只用直觉就能转危为安。

他不怕黑暗,不怕困难,不怕危险,说到底他其实什么都不太畏惧,也全然不需要畏惧。

在牛角乡那回,为了不把封行远和张富几个人卷进来,他选择了自己一个人去处理,一方面是他不在乎危不危险,另一方面是他早已习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避开人群。

而除了师父,封行远算是第一个真情实感地为他担忧的人。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有机会对他表露担忧关切的普通人。

而事实上,他并不怎么需要。

与常人看不到的世界打交道,是他的本能,好像呼吸、哭笑、饮食。

此刻,他在这山洞里走着走着,便如往常一样,无师自通了这个地方的窍门。

阮裕闭上眼,后知后觉感受到山洞里浮出了强烈的光芒来——好像新年那场璀璨的烟花秀,不,比琳琅满目的烟花还要刺眼许多,隔着眼皮都有些灼人。

山洞深处不知哪里有风涌出。

似乎有谁叹息一声。

这一次,阮裕听清楚了风里的声音,它说:“往前走。”

陆云山牵住了阮裕的手:“走吧。”

他们一同迈步向前,那前方原本是一段颇为平坦的地面,但他俩闭着眼却一脚踩空,没有站住,往下坠去。

光芒和风都偃旗息鼓。

另一边,封行远下了山,回头望去,就发现雾气又悄然在林中升起。

他猜是陆云山那个塑料小人有点什么古怪的功效。

回到民宿时,他还和几个举止古怪的人打了个照面。直觉告诉他,那可能就是陆云山说的那个公司的人。

为首的是个穿黑西装的清瘦老头,半长不短的斑白头发扎了个十分年轻时髦的半丸子头,一双小吊眼,看起来不大好惹。

封行远在那人的注视下也没露怯,挺直了身板走过去。

然而那人什么也没做,就这样和封行远擦身而过了。

看他们的方向,是要去山上。

这几个人住在封行远所在民宿的旁边,傍晚时,封行远便看见那老头儿又带着人回来了,显然是碰了一鼻子灰,脸色更臭了。

封行远松下一口气,数着时间,等着阮裕和陆云山从山上下来,等着那场约定的流星雨。

但他没等到他们回来,也还没等到流星,先等来了他爹以前认识的一位朋友。

好巧不巧,那个姓张的叔叔,如今正是他住处隔壁,另一家民宿的老板——也就是那老头儿住下的地方。

张叔叔认出了封行远,贸然找过来,是为了交给封行远一盘光碟。

张叔说那是封行远他爹留给他的,因为那几年张叔家里有亲戚是录制碟片的,做好之后本来张叔是要带给封邵的,却因为种种原因,那张碟子被忘在了他这。

“你一定要看,这是封……你爹,专门录给你的。”张叔叔走的时候还再三叮嘱。

封行远:“……”

封行远看着这盘碟,沉默了半宿。

张叔把它收藏得很好,虽然外壳上有时光的痕迹,但却被擦得很干净,没有一点灰。

原来封邵还在这世界上给他留下了东西。

封行远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薄薄一片,感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那么片刻,他想直接把它扔了。可最后,他还是稀里糊涂地把它留下了,胡乱塞进了自己行李最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