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江大厦,顶层。

瓢泼大雨撒在落地窗的玻璃上,以一种决然赴死的姿态,被玻璃拍碎了搅在一起,缓缓淌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流,把远处浓墨重彩的灯火扭曲得不成样子。

楚陈庭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往身后的椅背上靠。

办公椅并不柔软,不如家里。

他有些想家了。

吴越现在肯定睡了吧。楚陈庭想到爱人的睡颜,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提了提。

他没有打电话回去,而是打开手机,点开了某个界面——那是他家里的实时录像。他在一楼的客厅里安了摄像头,能拍下几乎整个一楼。

吴越上下楼不方便,又不爱接触陌生人,找的保姆都不能实时待在他跟前。

前些天,他抽空回了趟家,保姆说吴越晕倒了,后来吴越醒了说自己能站起来了,坚持要让保姆离开。

于是楚陈庭就装了摄像头——虽然这段时间摄像头的功能更多的是让他在这一头遥遥看一眼他的爱人。

楚陈庭翻找着今天的录像数据,从中找到吴越的身影。

吴越对楚陈庭来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是看着他,楚陈庭就会觉得自己又短暂地获得了某种动力。

他曾经失去过他,两次。

一次是九年前,楚陈庭去了国外。还有一次是四年前,一场车祸。

算来他们相遇到如今,居然已经有十好几个年头了。

楚陈庭的目光不舍得从屏幕上挪开,他看见吴越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

长时间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的生活给吴越秀气的眉眼添了些病弱阴郁的气质,在摄像头有些失真的影像里,吴越消瘦的人影显出了一点胶片的质感。

楚陈庭难免想起来吴越的少年时光。

除却最初那场肃穆的葬礼上的狼狈,后来的时光,他被他哥哥养得很好,走出阴霾之后,他脸颊上还挂了点肉,软乎乎的。偶尔看着人笑时,眼睛里是亮的,像柔软又没有防备心的小动物。

楚陈庭匆匆回国,本来是想把人捧在手心里的,却怎么也没能留住吴越少年时被娇养出来的那身天真。

想到这里,楚陈庭目光一暗。

光阴如梭,四年前的事,十几年前的事——吴越全忘了,但楚陈庭还记得。

眼下,那些阴霾的过往即将被扫除,他还有重要的事,要继续做。

想到这,楚陈庭准备关掉手机继续工作——然而他的手还没有按上屏幕,却看到录像里的吴越回头,遥遥地看了摄像头一眼,而后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吴越自从被他接回家之后,就没有再一个人出门了。

楚陈庭的眉心慢慢拧起来。

他看着吴越的背影消失不见,合上的门安静地沉默着。而他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很快,楚陈庭就在他的办公室坐不住了。

因为吴越没有回来。

楚陈庭匆匆从金江大厦赶回了家,路上他联系了手下的人,命人去调取监控找人。

房子里人去楼空,有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在四下里蔓延开来的荒芜,那种空落落的孤独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有什么东西他来不及抓住。

房间里的电话好巧不巧,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楚陈庭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拿起了听筒。

“楚陈庭……”电话那头的声音听来有些低沉,“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想想你的爱人,还有你的朋友。”

楚陈庭缓缓捏紧了拳头。

那人打电话来似乎只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也不管楚陈庭是否回应,话音落下,听筒里就只有滴滴的忙音了。

楚陈庭立刻反应过来,给江照玉打了电话。然而江照玉那边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并没有接听。

“韩叔,”片刻之后,楚陈庭已经开始联系自己的人,“东珠市那边有发生什么事吗?”

夜色深沉,楚陈庭静静听着电话里的汇报,背上浅浅一层方才被惊起的冷汗已经飞快褪去。东珠市的情况不算好,但他却在那些坏消息的字里行间冷静下来。

他捏了捏眉心,没敢把连日的疲惫吐出半分去,胸口中像堵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愤怒比焦虑更先一步在他胸腔中升起来。

与之相反,他的头脑却清醒不少。

最后的机会……楚陈庭怒极却反而笑起来。

他很快提着那口气又匆匆自房子里走了出去,他的私家车顺着车流滑进了夜色里。

滑进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

楚陈庭是个骗子。

这是吴越唯一透露过的一点点关于楚陈庭的话。

至于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个雨夜坐在外面淋雨……他不肯再说半个字了。

在这方面,吴越的性格倒是和阮裕有些像。

封行远无意戳人痛处,揭人伤疤,也没有多问,只是给吴越冲了感冒药让阮裕端过去。

“谢谢。”吴越接过热气腾腾的杯子。

他已经换上了阮裕的衣服,倒也勉强合身。拾掇干净了,封行远才看到吴越原本就透着些病态疲倦的面容。

吴越的目光几乎一刻都没有从阮裕脸上挪开。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阮裕问。

吴越垂下头,看着杯子里褐色的**,语气有些悲伤与落寞:“你很像吴求,我的弟弟。可是……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哪怕是看着你,我也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阮裕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可以相信你吗?”吴越的声音低下去。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他问阮裕的,倒不如说他是在问自己。而几乎是问出口的同时,他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他像个溺水的人,即将沉入水中了,此刻只能慌不择路地抱住一段随便哪里飘来的浮木。

“我打开了他留在家里的电脑,在里面找到了一些资料……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呢?”吴越痛苦又纠结地说,“他说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在我出事之前我们就是恋人,可他明明九年前就出国了,直到那场车祸之后他才回来……他说我的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这些年都没有放弃追查,而那些他查出来的资料里全都说我哥哥做了很不好的坏事……他骗我,是为了什么呢?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太没用了,我谁也不认识,什么也没记住……”

吴越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世界破了一个巨大的洞,原先被楚陈庭用纸糊了起来,可纸糊的终究不太牢固,摇摇欲坠,终于还是坍塌了。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拨开那层障目的纸,什么也看不清。

惊慌与不安一口将他吞没了。

他发现他现在认识的世界,全是凭着楚陈庭构筑的,由谎言和隐瞒编织起来,当他意识到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欺骗了他,才惊觉自己除了那个人之外,竟再没有可以投奔的人,再没有能够追寻过去的通道。

他被过去的自己抛弃了,谎言的泡泡被戳破后,他已经无处可以落脚。

阮裕看了看封行远,而封行远靠在门边,见吴越这个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阮裕和吴越之间复杂的那一点联系,封行远的心弦微妙地被触动了一下。

阮裕的灵魂有一半来自吴求,十几年的光阴过去,吴家的一对兄弟,一个困在丢失的记忆里,另一个也没能记得过去,他们面对面坐着,却是这样的光景。

这一夜榆州的雨没有停,阴阴沉沉的雨幕好像也被一阵泛着凉意的风送到了东珠市。

无声的角逐上演着,哪怕是斗到最激烈的时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仍不如一场惊雷瞩目。

幸好一夜也只是一夜,时间一分一秒都不会被延长或者缩短,很快便过去了。

天亮之后,吴越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去向阮裕和封行远辞别。

他在这个不眠的雨夜,决定要去寻找真正属于他的过去。

他不想一直缩在蜗牛壳里了。

封行远担心吴越的身体状况,然而已经冷静下来并思虑了一夜的吴越却摆了摆手,回答道:“我是失忆了,又不是失智了。”

阮裕还想说什么,吴越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回过身来,深深看了阮裕一眼,像是仍然在试图回想起哪怕一点记忆来——可还是徒劳。

阮裕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纸上,塞给了吴越:“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话……可以打电话。”

“好。”吴越把纸条收着,折了折,妥帖地放进了衬衫口袋里。

他迷茫痛苦,来路去路都看不清楚,可他终究不肯放弃挣扎。

阮裕沉默着看吴越远去的背影,有些怅然地回过头来。

封行远看出阮裕的纠结,尽管他嘴上说着他并不算吴求,可对吴越还是挂怀的。

但阮裕自己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了。

一场至关重要的旅行即将开始,那关乎着他的生命。

“他……能去哪里呢?”阮裕显然也知道自己一来抽不开身,二来对吴越他们的事无能为力,但看着吴越孤身一人又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还是觉得不是滋味。

封行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在他衣服口袋里放了点钱,他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如果实在不放心,等我们从麦子山回来,就去找他吧。”

阮裕点点头:“谢谢你,封行远。”

封行远实在稳妥贴心,然而南风并没有吹散冰冷的阴云,雨还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