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山是第一个知道阮裕快醒了的人。

他的眼镜还没有取下来,透过眼镜,他一直在仔细观察着阮裕的变化。

周遭的黑色消减了些许,阮裕脸上覆盖的那层五颜六色的幻光变浅变淡,陆云山以食中二指探到阮裕面前,向虚空做了个夹取的动作,比划着绕了两圈,几乎是立时,阮裕紧蹙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紧接着,阮裕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聚了焦,往身旁一侧,便看到握着自己的手靠在床边的封行远,封行远身后,江照玉在一张椅子上睡得四仰八叉的。

封行远见阮裕醒来,噌地便站了起来:“阿裕你醒了!”

他动静太大,把在睡梦中的江照玉吓了一个激灵,也弹了起来,下意识就跟着喊:“什么,醒了,护士!醒了!”

江照玉跑出去找医护人员了,封行远看着阮裕,差点当场掉泪。他用了许多的克制,才让自己表现得不至于过于激动,把那不受控制的泪意当场憋了回去。

总算,总算……封行远暗自把自己一直悬着的心轻轻放回去,总算这一关熬过来了。

“封行远……”阮裕把手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爪子上插了针,他动作幅度一大,血管里的血就顺着软管往外倒。

封行远忙把他的手按下去:“还在输液,先不要动。”

他把阮裕的上半身小心地扶起来,给阮裕垫了只枕头。

“耳钉……”阮裕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垂,那只耳朵现在和右耳一样了空****了,长久以来像长在他耳垂上的耳钉消失不见了,留下一道伤口,正在愈合。

它们是刘寄海那时候发疯给他钉上去的,他已经忘了那会儿自己是猫还是人的形态了。隐约记起来也许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和刘寄海勉强算是和平,就像这段时间他安心做猫的时候一样。他们可能还一起喝过酒,一起倒在一地酒瓶子里回忆着有阮薇的过去。最后那短暂虚伪的和平被刘寄海单方面撕碎,阮裕被两枚耳钉烙上了永远取不下来的印记,得到了足以盖过往日一切的痛苦。

他无数次觉得自己要死在牢笼里,灭顶的绝望浸泡着他,永生难忘。

而现在,它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掉了,也许是自己消失了,也许是落在了刘寄海那里。

那段往事……就这样结束了。

封行远看着阮裕没说话,只是小心地举起手,碰了碰他的耳朵,动作很轻,像生怕碰坏了什么珍宝。

他问:“疼吗?”

阮裕摇了摇头:“不疼。”

“骗人。”封行远的鼻音重得有点可疑。

大概人类的身体里藏着某个神秘的开关吧,不经意中一碰,咬牙忍下来的疼痛与委屈就能决堤。阮裕撑着一股劲,以一种鱼死网破的决绝心态从笼子里挤出来的时候,他没有时间去关注自己身体里别的情绪,所有杂念收缩到一线,只剩下了无论如何也要冲出笼子这一个念头。这会儿封行远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却陡然撬开了他一直披在躯壳外面的伪装。

“疼,很疼。”阮裕声音还有点哑,“封行远,你可以抱抱我吗?”

“很抱歉现在恐怕不能。”沉默做了电灯泡的陆云山此时开口提醒,“医生来了。”

医护人员对阮裕进行了一系列检查,得出了一个另他们也感到惊奇的结论——阮裕的伤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要知道,这才阮裕一身是伤几乎濒死地被送过来,不过才两天时间不到……这简直是医学奇迹!

奇迹本迹阮裕面对医生们的打量,只是拘谨礼貌地笑了笑,显出了与外表不相符的乖巧。

出于谨慎,医生建议再多观察一天。

封行远也觉得这样更妥当,同意了。

“谢谢你们……”医生护士都离开之后,阮裕身上的拘谨才缓和下去,他向病房里关心他的人类道谢。他可以想象到,他们能够找到他,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因为他之前隐瞒了过去发生的一切,所以大概查到刘寄海那就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

至于……那段像梦一样的插曲是否坦白,阮裕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出来一定又会引得他们担心。

阮裕能醒过来大家都很高兴,只有一人例外。

陆云山心中的担忧并没有跟着大家一起消散,相反,他始终对周围的阴影保持着一种不大乐观的怀疑与猜测。

一直憋到第二天,封行远说暂时有点事要和江照玉去处理,拜托了陆云山照顾阮裕一会儿,他们单独相处,陆云山才算找到了机会和阮裕聊一聊。

“阿裕,你昏睡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陆云山递了一杯水来。

阮裕接了水看向陆云山,他在陆云山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探究,而是一种明显像已经知道了什么的目光。于是阮裕转向门口,确认了封行远他们并不在门外,这才决定向陆云山和盘托出。

“我看见了一个……不,两个很奇怪的人,有一个人跟我说,他叫吴求。他说我只有两三年的生命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吴、求……”陆云山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凝重地开口:“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吗?我召唤你的神魂回归的时候,也是他要强留你是吗?”

阮裕摇了摇头:“他吓唬我说要取代我,还说什么让一切回归原轨,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是他把我送回来的。”

陆云山:“之前封哥去牛角乡找你的时候,我把一团跟着你的怨气引到山下收服了。我当时以为是你身份特殊,才会吸引那东西跟着你,但是现在看来,恐怕不止是这个原因。也许那个人提醒你的是对的,你的生命在无形中走向衰败,这种不太好的状态更容易吸引脏东西。”

见阮裕有些低落地垂下了头,陆云山又说:“但不一定毫无办法。其实这世界还存在另一个位面,你昏迷的时候我察觉到不对,试图把你的灵魂拉回来,但是感受到了一份不属于这世界的阻力,想来你一定与那个世界有所关联。也许……找到你为什么会以这样的状态存在,追溯到一切的源头,我们还有机会。”

“我们……”阮裕歪了歪脑袋,看着陆云山,“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陆云山示意他问。

阮裕说:“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陆云山被他问得愣了一愣,随即礼貌性地笑了笑:“因为我也是个怪胎啊。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情况比你还复杂,他为了我自请离开了三清山,做了个居无定所、坑蒙拐骗为生的穷道人,我也问过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我,他说……他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一定要做这件事。”

“我也是。”陆云山故作轻松地看着阮裕,“不然你觉得当时我为什么要从那墙头上跳下去。”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阮裕在帮周琳珊跟人打架。而陆云山和他们所有人都素不相识,却翻下墙来,出手帮了周琳珊和阮裕。在那之后他更是飞快就和周琳珊拉近关系,然后又通过周琳珊成为了阮裕微信上的第三个联系人。

陆云山虽然刻意表现得像在开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但目光中却有阮裕一时无法捉摸透彻的深意。

这时候,病房的门响了。

阮裕几乎立刻皱起了眉——那房门外站着的是同样穿着病号服的刘寄海。

刘寄海推开了门,却没有走进来。

封行远和江照玉从他身后走出来,进了房间里,显然是他们俩先前出去是去找刘寄海了,至于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阮裕不知道。

刘寄海脸色有些憔悴,显然阮裕之前给他的那几下也没让他好过。他靠着门,阮裕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往前走的意思,而封行远自走进病房之后便站在了一个随时能上前将阮裕护在身后的位置。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阮裕摸着耳垂先开了口:“刘寄海,我们都放下吧……”

刘寄海垂下头去,生硬又匆忙地挤出了一声“对不起”便转身跑了。

江照玉抬脚就要上去追,被阮裕叫住了。

阮裕不知道刘寄海能不能放下,但应该不会找他们麻烦了。

而他自己也已经可以放下了。

很多年来,他在不停地寻找着,寻找着,兜来转去,攒下了许多失望和难过,也收获了一些温暖与陪伴,他在一条他自己也不知道方向和未来的路上风尘仆仆地走,也许今天前进两步,明天又会被风刀霜剑逼退三步。

因为他没有充满希望的未来,所以难免执拗于过去。

而现在……他找到了一个始终温暖坚定的归宿,看清楚了脚下的路。

即便这条路他或许也没多久可走了。

出院之后阮裕就跟着封行远和陆云山回了榆州,封行远在阮裕的事上放下心来,却又对着岌岌可危的工作上了火。

由于新老板刚走马上任,封行远就大着胆子连请多天假,也不管高层批不批准就自行跑了,他想不被新老板记住都难。

封行远仓促地回公司接受处理,陆云山却没急着回学校去,而是悄悄带着阮裕又是轻轨又是公交,而后还七弯八拐地走了一段路,找到了埋在一堆旧楼里的寿材店。

那店面的牌匾上是落了灰的“丧葬一条龙”几个大字。

中年人靠在玻璃橱柜后的一张摇椅里,神色安详地睡着大觉,橱柜里有蜡烛黄纸鞭炮和香,房间的另一边放着新扎好的花圈。

陆云山伸手在玻璃上敲了两下,摇椅上的人醒转过来。

阮裕认出他就是牛角乡上给秦奶奶做法事的那个道人,眨了眨眼睛。

而陆云山则开口喊道:“师父。”

绪明道人从摇椅上慢腾腾地坐起来,眼皮一掀,看了阮裕一眼,又收回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徒弟,被打搅了好梦,他神色不是很友善。

“还知道我是你师父。”绪明站起来,“说吧,又有什么事?”

陆云山露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露齿微笑,对着师父说:“想请您老人家帮我朋友算一卦,钱我出双倍!”

“看过了,算不了。”绪明道人并没有向阮裕投去目光,他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双倍的价格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力。

“别啊师父,您看都没看一眼,怎么知道算不了?”陆云山又十分狗腿地凑上去,“三倍价怎么样?”

绪明道人闻言,纡尊降贵地把头转向阮裕,那双眼经受岁月洗礼,眼皮上的褶皱很深,目光却有种被淬炼过的清亮。

他把阮裕上下打量了一番:“在牛角乡我就看过了,小子,你命中福薄缘浅,你要找的答案我算不出来,只有一个小小的提醒,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阮裕低下了头,也许是因为那似梦非梦的经历,他感觉道长那句从哪来回哪去……可能有另一层意思。

“师父……”陆云山还不死心。

然而绪明道人却说什么也不肯,直接掰过自家好徒弟的肩膀,把人推出了店面:“你跟我在这磨也没有用。”

“等等,等等!”陆云山折返回去,“那我买点东西总行吧。”

陆云山三下五除二往自己的书包里塞了些黄纸,顺走了师父两只蜡烛并一只毛笔和一盘红色印泥,还从角落里堆着杂物的地方找了个样貌粗陋的塑料小人偶。

他拉着阮裕从师父店里离开,他师父便在后面喊:“记得付钱!臭小子!”

“回头转您!”陆云山头也没回地说。

阮裕:“你们师徒俩,相处的方式……”

“挺独特的是吧,哈哈哈。”陆云山笑了笑,“他年纪大了就很抠门,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

陆云山又带着阮裕转来转去,找到了个人少的野地,四下看了看,没什么人从这里过,便停了下来。他叼着毛笔打开了印泥,拿毛笔沾了沾,有些费劲地在黄纸上画着什么,阮裕凑上去看,见他笔下的字迹晦涩难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鬼画符。

写了几张纸后,陆云山把蜡烛拿来点了,戴上自己的眼镜。

“条件不行,凑合用吧。”陆云山对阮裕说:“阿裕,能先闭上眼睛吗?”

阮裕照做了。

他感到自己身侧的有一阵冰凉的风拂过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

“不要睁眼。”陆云山的声音一时变得很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阮裕听到一声金属摩擦发出的声音,风陡然停了。

陆云山这才说:“好了。”

阮裕睁开眼,发现蜡烛竟已经飞快燃到了底,陆云山手里写了字的黄纸已经被烧掉了,风刚好卷走最后一点燃尽的纸屑。

“我帮你暂时清理掉了一些东西,”陆云山说,“接下来我会试试看能不能从这些东西身上追溯你的根源。”

阮裕点点头:“好。谢谢你。”

“不客气。走吧,我送你回去。”陆云山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一眼看见老丁发的信息,他没点开,当做没看到一样无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