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一个人融入社会?

需要一个身份,需要几个朋友,需要一份事业。

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哪怕很多人都有自己收起来的一面,但也总有每日要面对琐碎生活的另一面。连江照玉那样一辈子衣食无忧吃喝不愁的少爷都有家产要亲自打理,更何况许许多多普通的人呢?

封行远之前没有太深入想过关于阮裕要做什么的问题。刚开始他是觉得阮裕身份特殊,又懵懂得很,养着就像养只真正的小猫;后来是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负担两个人的生活,阮裕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当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一点喧嚣被习惯后又骤然褪去,日子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封行远才真正意识到不对。

他自诩是一个领路人,却不是很称职。

反思自己的时候,封行远也感觉到了一丝挫败。这么久了,阮裕仍然是那样,不主动开口说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难过了也自己憋着。

这种表面软绵绵、内心拧巴巴的青少年实在让人既牵挂又无奈。

没了江照玉那天天巴巴个不停的二愣子,封行远觉得他跟阮裕的生活好像是恢复原样了,又好像并没有。

江照玉没来的时候封行远不觉得别扭,江照玉住了一段时间又走了,封行远反而觉得别扭了。

比如他们在一块吃饭,一张小桌子,两副碗筷,三碟小菜,两个人面对面,封行远就觉得自己的目光老是看着看着菜就飘到了人身上。又比如吃完了饭封行远去洗碗,阮裕递盘子过来,封行远手一抖,盘子就掉地上碎了,封行远吭哧吭哧把阮裕挪开,自己背过身收拾,莫名觉得自己手心发烫。再比如……

总之,如果不是因为桌子太小、盘子太容易碎之类的原因,那封行远就只能痛苦地往自己头上安个流氓罪了。

不过封流氓流得不是很彻底,心猿意马漏出了一丝丝马脚,他就能迅速拽回来。

而后摆出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

拜当了这么多年社畜的经验所赐,封行远早已经对这种表里不一非常有一套,即使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也风和日丽岁月静好——不然他之前偷偷去看医生的事也瞒不过阮裕跟江照玉。

阮裕没有回答封行远的提议,一直等到吃完了饭收拾完了东西,封行远洗了衣服去晾,阮裕跟着他走到挂衣服的阳台。

阮裕心情微妙,可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会儿才模模糊糊忽然抓住了一线灵光。他抬头看封行远,问的是:“你希望我一直待在家里吗?”

封行远低头看他,一时没太反应过来。

阮裕便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待在这里,每天都等着你回家吗?你希望我只属于你吗?”

封行远被阮裕的后半句炸得头皮发麻,愣在当场。

愣完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句话里并没有什么暧昧之情。

“阮裕。”封行远飞快拾掇好自己的奇怪心思,正色道,“我不希望你的世界只有这么小一点,也不会要求你的全世界只有我的生活。你要明白,我并不是想要你做一只关在这房子里的宠物。是不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

少年垂下头,封行远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他摇了摇头,听见他说:“没有……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下。

就像得到自己的第一只手机时,一遍一遍地在电话里喊着封行远的名字一样,阮裕总是需要反复纠结一些事,哪怕它们的答案显而易见,哪怕它们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一些细枝末节。

“封行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阮裕问的依然是一个已经被封行远用言语和行动回答了多次的问题。

封行远沉默了一下,十分克制地回应:“你觉得呢?”

其实有很多的因为,过于直白和肉麻,他没有说,也没有必要说。如果哪天有必要也有机会,他可能会写上满满三十页纸的“因为”,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些“因为”会被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擦掉。

而那终究是以后的事了。

于是现在,封行远十分煞风景地找了句话:“你桶里的衣服放了有两天了吧?快去自己洗了。”

阮裕:“……”

不怎么爱干净的小猫羞赧跑开,吭哧吭哧洗衣服去了。

后来阮裕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找了周昭,他没让封行远出面问,而是自己拿着一份临时抱佛脚找陆云山参谋过的“简历”去了周昭的医院。

宠物医院离封行远家不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甚至和封行远上班的路是同一个方向。如果封行远下班走路回家,只要稍微绕几步路,就能从医院门口路过。

阮裕并不专业,别说是做动物护理他不专业了,就连做人他的业务都不十分纯熟。不过因为这家医院是新开业的,空缺的岗位又是紧急招聘,招聘信息发布已经有几天了,也没有人来,因此尽管阮裕就是个外行,医院也谨慎地给了他一周的试用时间。

宠物医院没有人类的医院那么大的体量,也没那么多科室,一家能开成连锁的宠物医院已经能算是同行业里的豪华了。尽管如此,这里加上勉强算半个员工的阮裕和又做院长又做主治医师的周昭,一共七个人,其中包括一位专门负责接待登记的前台和两位实习生。

而在常规的为小动物们治病的基础上,周昭刚把医院安顿好就不遗余力地开展了流浪动物救助的活动,这么点人就显得有些局促。

阮裕面试的时候,周昭人在手术台上,决定留下他的是一位短发干练的女性,眼睛很大,瞳孔乌黑,眼尾上扬得有些过分,眉毛修得有些锋利,不做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但也漂亮得无可否认。

被录用后阮裕才知道她叫宋若涵,是这家分院的“副院长”,年纪不大,却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大家都叫她小涵姐。

宋若涵在工作的时候很认真,原本就长得偏凌厉的脸看上去严肃得过了头,但私下里人还是很亲切的,所以在这小医院里十分受尊重。

阮裕的面试是上午结束的,工作是下午就开始的。阮裕跟着实习生之一小冬把工作区域熟悉了一遍,正好碰上周昭从手术室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周昭稍稍有些意外,但随即表示了欢迎。他没有停留太久,连口迟到的午饭也没吃,就开始去做一些后续工作。

这半天对阮裕来说十分难熬,但也很奇怪,难熬归难熬,时间好像又被压缩得很短很短,飞快就过去了。

封行远下了班特地绕路走过来,在宠物医院门口等了会儿,阮裕推门出来,就看见一场微雨中站在花树下的封行远。

他小跑了两步,跑到了封行远伞下。

“下班原来是这种感觉!”阮裕看起来很精神。

封行远本来还有点担心小猫第一天上班会有点蔫,见了这样的阮裕,他放下心来,不由得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什么感觉?”封行远撑伞和阮裕往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

阮裕仰着头说:“刚刚一看见你站在外面,我就觉得很高兴。”

封行远的脑子卡了一秒,十分不自然地把脸别了过去,透过旁边店铺的玻璃看到了自己可疑的表情。他飞快调整好神色,就听到阮裕问他:“你每天回家看到我也会觉得高兴吗?”

“嗯,高兴的。”封行远觉得再这么聊下去话就有点烫嘴了,便十分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工作感觉怎么样?”

聊起来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阮裕倒是有很多话要说。他这半天并不很顺利,他不会用电脑,整理资料也不知道怎么整理,跟着实习生打杂,那些自己从没接触过的东西成了他最大的障碍。

他很不安,不过好在新同事们人都很好,会很耐心地教他,也没人嫌他烦。

他讲了一路,封行远便也听了一路。

微雨之下,满目润泽,次第开放的花在雨中轻轻摇曳。

好像什么事都短暂地被这吹面不寒的春风和沾衣未湿的春雨洗涤一新。没有反复消弭又重新生长的不安,没有缥缈虚无的过去与捉摸不定的未来,也没有重重叠叠的遮掩和进退两难。

而他们,不过是归家路上普通的两个人。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迈出去一步,就能获得往前走的勇气。

阮裕也是如此。

当他尝试着选择了一份职业,开始去做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表现出的适应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后来他才告诉封行远,其实他第一天上班时真的很想打退堂鼓,什么也不会的焦虑让他觉得自己即便能做人也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之前秦岁说,人类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被学习掌控的,他们要按部就班地上十几年的学,学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才把自己获得的东西用到工作里。而对阮裕来说,他缺失了那么多年的“受教育时光”,对自己确实没什么信心。

这种不自信并不是一个不管是一时冲动还是隐约向往已久的决定能够改变的。

但是那天他推开门看见封行远站在那里,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像软弱的蜗牛触碰到一丝温暖的阳光。

像干涸的泉眼里又淌出了名为勇气的水流。

几天之后,阮裕也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份工作里的价值——他能听懂动物们的“话”,照顾那些小动物的时候十分体贴。托他那一半猫咪的身份的福,全院的狗都喜欢他,大部分猫也表示了友好。

因为很多人更倾向于养小猫小狗,所以住院的动物们大多都是猫狗,偶尔会有小兔子和小鸟。同事们说也有时候会有蛇之类的动物,但阮裕来的时间不长,并没有遇到过。

某一次进行救助的时候,因为人手不足,周昭让阮裕跟着去帮了一次忙。阮裕靠着模仿猫叫,和一窝藏下水道的猫有来有回地交流了几个回合,成功通过嘴炮把猫给“劝”出来了。

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昭也震惊了。

靠着多会几门“外语”的特殊技能,阮裕顺利地留了下来,度过了试用期。

就这样,阮裕正式开始了自己做人的第一份工作。

生活慢慢在发生变化,一切似乎转入了正轨。

但始终有一些仍然悬而未决的东西,仿佛悬在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隐约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