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行远没有过年要走的亲戚。

当年寄人篱下的时光,自他逃离之后,就再也不想回忆,也不愿与那些人有任何关系。倒不是说他们所有人都对他不好,只是……与其说是他们抛弃了他,不如说是他在成长过程中主动抛弃了他们,抛弃了一段又一段碎片一样的过往。

他孑然一身,哪怕此刻他可以承认他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也并不是很想回去找他们。

宅在家里跟阮裕打了两天游戏,大年初三,江照玉安排了游乐园,还让阮裕把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也邀请过来,大手一挥,送了一人一张豪华套票。

封行远没去。

他这几天过得并不好,头总是隐隐作痛,偶尔莫名其妙地会心悸,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哪怕睡着了入他梦的也不是歌舞升平的年味,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碎了一地玻璃渣的酒瓶子,流淌的还在冒着气泡的**,昏暗的楼梯拐角,还有缭绕在梦里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哭声……噩梦一场接一场,一会儿又是被带走扔掉的猫,一会儿又是来不及抓住的手,最终他的视线尽头都是同一个人影。

那人影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他能看见对方嘴边一圈没来得及剪掉的胡茬子。

杀人犯。

封行远在梦里夺门而逃,慌不择路,缩进了一个衣橱里。他听到那人下楼的声音:“哒……哒……哒……”

离他越来越近。

“你看见了什么,我的好儿子?”

梦在打开衣橱的门那一瞬戛然而止,封行远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尖叫,可他醒来却是平静的。

这种古怪的平静是封行远自带的某种防御本能——他的身体在阻止他回想一些事,阻止他有过大的情绪波动。

他按了按额角,想起来在自己窝在沙发上睡午觉之前,亲自把阮裕送出了门。

阮裕需要去接触更多的人,需要去见识更多的事,江照玉之前说让阮裕去照顾吴越的事封行远没同意,但是话他却听进去了的。

除夕夜的漫天烟火下,封行远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十分精准的定位——他是阮裕回归人类社会的引路人,是兄长,是不能再进一步的朋友。

封行远给自己接了杯水,坐下来思索许久,好不容易从记忆里刨出了那个画面——那一直在他梦里出现的楼梯,在他妈妈带他的时候住的房子里。

那房子又小又昏暗,他的小房间在二楼。房子里是自接电路,有些老旧了,经常出问题,楼道的灯总坏。

那里发生了什么?那只手是谁的手?楼梯下有什么?

楚陈庭质问封行远父亲当年为什么坐牢的那句话,此刻反复在他耳边炸鸣。

封行远强忍着脑袋的疼痛,咬着牙强迫自己顺着那个画面去想。

为什么他会脱口而出他爹是杀人犯?那个抽烟酗酒面目可憎的家伙,真的是杀人犯吗?他杀了谁?从楚陈庭那里离开后,封行远就感觉到了这一部分记忆的模糊与缺失。

他记得的一直是他的母亲离世,外婆也离开他了,后来他在亲戚家待了一段时间,父亲把他带走了,再后来,父亲也终于死了。这就是他人生慢慢走入荒芜的头二十几年光阴。

可是封邵坐过牢,杀过人,这两件事他又在楚陈庭说的时候,几乎立刻就已经确信。

封行远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攫取了他顺着另外一种方向去回忆另一种人生可能的勇气。

那迷雾中灰蒙蒙的、被他连同过去的自己与过去的亲朋一并抛弃的,也许是他不敢面对的真相,也许只是一场经年日久的臆想。

封行远决定要回萍野一趟。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自己一个人揣上手机裹上围巾离开。

这是他自己心里的阴霾,是他见不得人的那一部分,打开这一切的钥匙只在他自己的手上。

萍野,这个地方对封行远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封行远记忆里十多岁开始,他就离开了那里,背着一只破旧的小包,在一辆有些陈旧地客车里走向了令人惶恐的天大地大。萍野是他辞别多年的桃花源,隐于千山万水之外,安静地待在他心里一个小小的角落,任由时光蒙尘。许多年来他始终闷头向前走,没有回过头,也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模样。

客车驶过山山水水,路过一个个城市与小镇,封行远靠着车窗给阮裕和江照玉分别发了消息,而后便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

一别经年,重新回到这片土地时,封行远站在客车远去带起的尘嚣里四下环望。路边的临时客运站、新修的房屋、换了风格的绿化池……都不是他熟悉的,只有远处的山形依稀还如当年。

封行远和妈妈生活过的地方在一座山崖下的小镇里。小镇出来向北走,沿着柏油马路拐两个弯,再顺着一条泥土的小路向山上走一段路,是他外婆的家。

小镇藏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里,早已经不是封行远小时候熟悉的模样。街道被重新规划过,巷子里也添置了许多景观小品——早几年榆州搞全域旅游,萍野是其中重点打造的一环,这个小镇也跟着沾了点光,进行了大规模的风貌改革,不过因为预算不足,只改革了房屋的外观,统一了屋顶和涂装。一眼看过去,所有的房子都是新的,但若是细心,透过窗户还能发现一些房子内部的端倪。

时光留下的印记,哪怕被焕然一新的外表覆盖,也仍然留下了蛛丝马迹。

某种意义上来说,封行远也像那些粉饰一新的房子一样。

穿过街巷,小镇的最边上伫立着一栋两层的老式楼房,哪怕粉刷了一层崭新的涂料、更换了琉璃瓦的屋顶,一眼还是能看出它的不同。它像一位站在小镇边上的老者,风霜留给它佝偻的身躯和错落的皱纹,身边那些冒头的年轻人比它高比它繁复也比它漂亮,而它只是沉默地站着。

这就是封行远妈妈当年的房子。准确的说,是妈妈从一个亲戚手里买来的旧房子,亲戚家那时候急需用钱,商量着要把这套房子卖了,但是没有人愿意买。封行远的妈妈拿出自己剩下的积蓄,本来是想借给亲戚一家,亲戚觉得过意不去,刚好封行远妈妈那时候要在镇上教书,于是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这套房子便给了封行远妈妈。

后来封行远妈妈去世,这房子还是那家亲戚在打理,镇上统一涂装那会儿,亲戚倒是还联系过封行远问他要怎么处理。虽然封行远那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回到这里,但还是选择了留下它。

锁已经换了,原来的锁头锈死了。封行远来的路上联系了那个亲戚,亲戚就住在镇上,往来不过几步路,送钥匙来也方便。

到门口的时候,钥匙还没送到。封行远就站在院子里,细细地打量着这阔别十几年的地方。

房子后面那棵很高很大的泡桐树还在,封行远记得以前三四月它开花的时候,一树繁茂的紫色,仔细看每一朵花都像一只倒挂的钟,风一吹,枝头上就有花蹦蹦跶跶地落下来,落在房檐,落在窗台,落在院子里。但此刻是冬天,那热闹的枝头空****的,风一吹,只有树枝在微微摇曳。

封行远沉默地看着那棵树,心绪却奇迹般地平和下来。

不知怎么他想起来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来,是他有一回和妈妈一起在院子里晾衣服,风吹过树梢,泡桐花掉下来,正正砸中了他的头。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妈妈就看着他笑。

透过微薄的冬日阳光,封行远好像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根晾衣绳,看到了温柔地摊开被单的女人,还有被一朵花惊吓到的那个小孩。

他们就在那里,笑得那么开心。

而他是十几年后来访的不速之客,站在回忆之外,惆怅又平静地看着。

“小远!你是小远吗?”拿着钥匙前来的亲戚——封行远勉强从记忆里扒拉出来,这个人应该是他的姨母。

年过半百的女人有些微胖,穿着一身十分朴素的衣服,走进了院子,目光含泪热切地看着封行远。

“好多年没见了,小远你都……你都长这么大了……”姨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封行远礼貌地笑了笑:“姨母,好久不见,麻烦您跑这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也就几步路。这房子,我们基本上每年都会来收拾修缮一下,就是在想有一天你可能会回来。你这回回来是准备待多久?”

封行远接了钥匙:“就是回来看看,明天就走,还要回去上班。谢谢姨母这么多年的照顾!”

“不存在不存在。”姨母摆摆手,“你姨父知道你回来了,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正好过年大家都在,一会儿去跟大家聚聚?”

封行远点头答好。

封行远多少有些预料到姨母的热情。

人就是这样,许多年不见面的亲戚乍然重逢,总是恨不能把最热情的一面捧出来。更何况现在还逢着过年,节日氛围的加成下,不熟也能有三分熟。

他再三回绝了姨母,没让她陪他一起,一个人的时候才站在了门口,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建设,打开了门。

久无人住的气息扑面而来。

封行远一步步走向楼梯。

楼梯下什么也没有,封行远左右都仔细看完,并没有发现什么,梦中的衣橱也并不在一楼。他徐徐吐出一口长气,又把心提起来,一步步往楼上走。过了转角,上了二楼,封行远也没想起来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隐约觉得一定有什么,不然他不会反复被那样的梦境缠上,也不会在踏入房门时本能地开始提心吊胆。

梦里那只手出现时的视角……对!视角是从楼上向下看!

封行远僵在二楼,缓缓回身,顺着楼梯往下看去——因为楼梯的设计,尽头有一部分在视线盲区,但还是隐约能从楼梯边看到一些。封行远想象着那只手的主人现在转角平台上,晦暗的光影里,那只手是伸出去的。他再顺着那只手继续看下去……

头又开始痛,太阳穴突突地跳。

封行远觉得有什么东西无形中攫住了他的呼吸。

楼梯的尽头,触目猩红。

封行远想起来了!

他顺着楼梯扶手,整个人脱了力一样,靠上去,大口穿着粗气,神色却苍白得不像话。

他怎么能忘?他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封邵就是杀人犯!是封邵把妈妈推下去的……是封邵把妈妈推下去的!

小封行远那年亲眼看见那个男人站在转角,穿过那只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手,视线的尽头是倒在地上的妈妈。对上封邵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张脸上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凶神恶煞,小小的孩子无处可逃,腿软脚软,只一声声叫着“妈妈”,跌坐在楼上。

就坐在此刻封行远靠着栏杆坐下的同一个地方。

十几年的光阴好像在此刻消弭,封行远坐在那里,封邵回过头与他对视。

当年封行远什么也没能做,只是哭,不断地哭,后来还把自己哭出了一场高烧。现在的封行远伸手扶着栏杆站起来,冷着声问:“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推她,你到底是不是人?”

可他问的人不能回答他。

事实上,他想要质问的这个人,也早已经下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