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这样抵触傅骧,听到名字都汗毛倒竖,不全然因为傅骧对他的霸凌,还因为他中考前被傅骧堵在空教室。

他中考高烧不是因为感冒,是吓的,他那时丢了锁仓皇而逃,黏稠的鲜血沾了一手,不知道傅骧是死是活。

他很害怕,闭上眼就是傅骧被砸破头,血顺着眼睛在少年苍白的脸廓上划出一线,直直盯着他笑,艳丽又阴森,诡异可怖。

他怕傅骧死了,又怕被警察找上门,死亡和问责对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说太大了,整晚都辗转反侧,蜷着身子手脚冰凉。

他想,傅骧死了就死了,可是如果傅骧死了把他折进去,他爸妈该怎么办?

当时完全是一时血热,被逼到绝处了,根本来不及思考就拎起手上那把锁砸了,那是教室的外门锁——大,重,老旧的金属锁,他开门进去时顺手捞在手里的,砸过去时傅骧也没躲。

他幻想过一千种杀死傅骧的方法,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境遇下采用这种莽撞,极端,破绽百出的暴力。

他生怕一睁眼警察就到家里来把他铐走了,过盛的恐惧和压力让他心烧肝炙,五脏六腑紧成一团。第二天醒来就高烧,一直烧到中考最后一天,傅骧没来参加中考,他也没被铐走。

他到这时心绪才平下来,料想傅骧肯定没死,毕竟砸的是额头,又不是太阳穴后脑勺,哪那么容易死?

但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傅骧,这个人完全从他生命里消失了,高一暑假才有人在初中班群里又说起这件事,说是傅骧家里出事了。

那时祝余还在奶茶店兼职,一边想远着些梁阁,一边闲下来又忍不住看他有没有在小群里说话,哪怕是个敷衍的句号,于是就看到初中班群里的讨论。

这时他又敢扯着嘴角凉凉一笑,怎么不死?

他本来都把这个人忘了,可不停有人要让他想起来,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知道傅骧去了哪?

因为回忆起傅骧,他又一晚没睡好,被生物钟闹醒时精神困怠,林爱贞已经出门了。

趁着假期把考卷复盘了一遍,说实话他自认考得很不错,只比姚郡低4分,期末考还低12分。九点半时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眼接到耳边,“叶叔叔?”

叶连召在A市有项目,这半年都S市A市两处频繁往返,暑假祝余和他都见过好几次。

梁阁生日在暑假,八月,祝余一直记挂着那次和叶连召去的餐厅,他期末第二的奖学金刚发下来,想梁阁生日时请他去那吃饭,正好回之前那一顿。但他在网上没找到那家店的联系方式,还特意线下去店里问,人家说他们是会员制,不接外客。

结果回来就接到叶连召的电话,问他是不是想去那里吃饭,祝余窘迫又无措,不知他从何知晓,握着手机支吾不出声,电话里叶连召只让他去吃就行,他低头看着鞋尖呐呐道谢。

否认然后拒绝似乎更妥当,但他真的很想梁阁生日时请他去那吃饭。

他捡的那只巴西龟在他伺候下八月顺利孵蛋成功,虽然只孵出三只,两只绿油油的,一只却是白身红眼,都还小小的,十分憨态可掬。他特意在养龟论坛里问那只白龟,人家惊喜地回他,是天然白化龟,现在市场被炒得很热,几千一只,有好些人私他问价。

这么贵?他又看到说白龟属四圣之一,在古代被视为神灵,能避邪挡煞,长寿纳福,长长久久,寓意极好。

他立刻就想送给梁阁。

受得照拂一多,他就不可避免地无法拒绝叶连召的邀约,于是就又见了好几次,当然,瞒着他妈。

对多数人来说,认识叶连召都应该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多金英俊,事业有成,每次见面都给祝余带礼物,热门的电子产品,全套的篮球装备,护膝,护腕,球衣,球鞋,签名篮球,PS5,要说男孩子不喜欢这些东西那是假的,祝余从来不收。

他不清楚爸爸怎么多了一个这样富裕阔绰、背景深厚的朋友,明明家里贫苦困难的时候这个人从没出现过,现在却和他说,“有什么困难你就和我说。”

祝余看不清他的意图。

他们年岁经历都差距太大,没什么话讲,叶连召又阴沉严肃存在感极强,回回祝余还没去就想逃。但有次他无意中提过一嘴《楢山节考》,下次见面时叶连召竟然说,“我看了那个电影,《楢山节考》是吧?”

祝余眼神略有怔滞地望着他,叶连召坐下来,解嘲似的,“那个楢字,我还不认得。”

祝余冷不丁想要笑,这样直白的“文盲”让他想起梁阁。

就是这之后,祝余不再那么抵触他,即使仍然不说什么话,为了不耽误学习,叶连召会让他在那看书做功课。他刚开始还不太自在,总误会叶连召在看他,可抬头叶连召只是翘着腿坐着在看文件,渐渐适应之后,反倒觉得清静舒适。

在这种氛围下,叶连召都没那么骇人,祝余想起问他,“叔叔,你有小孩吗?”

叶连召从文件中抬起头,“在国外念书。”

祝余点点头,原来他有孩子。

高三国庆有三天假,电话里叶连召问他明天是否有空出来,祝余应了好。

最近叶连召见他,会给他带些精致的点心或者地道小吃,还送他叶蔽的新书签售本,写了寄语,不贵却有心,不好太表现出来,但祝余很喜欢。

他忽然想起昨天林爱贞拖到客厅的那包东西,匆忙跑出去,还在那里。他又翻出那本相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夹层里的照片。是张祝成礼大学时期的合照,老照片分辨率低,上面的祝成礼还很青涩,意气风发,旁边的男人也极年轻,穿着阔气,真是叶连召。

这样看来关系应该真的不错,他心稍稍放下来一些,把相册放回去时看到压在底下的旧手稿。

祝成礼写作习惯是先写手稿,再打到电脑上,所以手稿有厚厚几扎。祝余翻开来,很有些年头了,纸张都干硬发黄,除了稿子还有很多是他爸的生活随笔。

祝余粗略看了一些,渐渐又定下心神来阅读,好多是写他小时候如何淘气可爱,他看得眼热又想笑,换了个省力的姿势靠在矮柜上继续看下去,蓦然定住。

他把那几页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神失焦地抬起脸来,屏息太久像忘了怎么呼吸。

他还在学校的象牙塔里,他看到的大多还是正义战胜邪恶,努力会有回报。他以为他爸是时运不济,是身体不好拖垮了人生。

祝成礼叫祝成礼,没什么高雅脱俗的寓意,是山村老家希望他长大了能住城里去,祝成礼大哥小学毕业就给人拌水泥扛包,几代人拼死拼活才供得他出了头,被另一个阶层高高在上不以为意地掐灭了,因为那样一个可笑的理由。

他意气风发,一身傲骨,被权势压得低到尘埃里去,后来又因为卧病,变得枯瘦,变成骷髅。

祝余遍体生寒,他回想起他妈对叶连召的态度,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才死死把他护在身后。

他把手稿攥在手里,忽然想狠狠甩自己两耳光,他怎么敢?

自我厌弃到极点,一想起他和叶连召说谢谢,喊叔叔,真情实感觉得他对他好,就想作呕。他把那本叶蔽撕碎,明知无济于事还是神经质地抠喉咙管想把那些点心吃食吐出来,他又开始自我惩罚,他背叛了他爸。

放假最后那天,他没出去,也再没接叶连召的电话,手机震个不停,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桌前做题。

整个国庆假期祝余睡眠都很差,思绪浑噩乱成一团,收假后也一直情绪低郁,有人来找他说话,他才翘起嘴角笑一下,梁阁的脸偏着斜斜出现在他视线里中央,“不开心?”

祝余失神地望着他,良久,笑着摇头,他加快步伐,听到梁阁在后面说,“干嘛不说。”

他觉得离奇,他爸被叶连召害得前程尽毁,而他居然在和梁阁偷偷谈恋爱。

可梁阁怎么能一样?梁阁当然不一样。

他回过身去,望着梁阁,“你快一点啊。”

年级组做了新调整,高三每周五下午的放风课改为周日的第七节 课提早放学。

周日下午第一节 课做上次的考试总结,教室后墙贴了张很大的成长单,鹿鸣高三变态地有十模,每次成绩都要填上去,还有梦想职业,目标院校,和理想分数,是年级组发的。

方杳安又不得已站在讲台重申“梦想”的议题,他说我知道大家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目标没有梦想,其实没关系,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差不多,我从来没想过要当老师,来教化学,未来不可控。但我希望大家,就算还没有目标,也先尽最大努力对待高考,等到未来有了想做的事,才不会后悔现在没有努力,还能有奋斗的余地,实现的可能。

所以虽然表发下来了,但方杳安也没要求他们一定要填。

第六节 课下课,高三就放学,祝余和他们打了一个小时篮球,运动让身体久违地热起来,整个人活力又轻松。

他和梁阁推着车咬着冰棍出校门去,又谈起未来和梦想。

对梁阁来说OI是升学捷径,散打为了防身,琵琶纯属被逼无奈。

“那篮球呢?”

梁阁像从没想过篮球,思忖半晌,“是游戏。”

是游戏,是兴趣,兴趣只能做消遣。

兴趣是让人快乐的消遣,一旦成为生存资本,就会光环全失,沦为一块踏脚石,就像把驴拴在磨盘上的绳鞍。

祝余深以为然。

他喟叹说,“那你也没有梦想。”

梁阁眼神空空,不知道在看哪,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弟好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梦想是什么?”

祝余稍作思量,“大概是,你想干一辈子的事吧。”

“哦。”他们一齐看着夕阳在城市尽头坠落,烧红的云霭堆砌在天垂,梁阁咬着冰棍,忽然语调空洞地说,“那你做我的梦想吧。”

祝余愣了一愣,脸庞正要燥热。

路边停了辆迈巴赫,祝余还多瞟了两眼,结果车就朝他们鸣了笛,后座的车窗降下来,露出叶连召的脸。

祝余一时间脑子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为什么叶连召会出现在这里,他还没有做好再面对他的准备,他看着叶连召,深切地体会到一种掺杂着恨与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骨子里天生带着以牙还牙的劣根性,可他太渺小,渺小到以他目前的阅历和能力几乎想不到任何方法或者未来有任何可能去击溃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深厚的人物。

他盯着叶连召,过度的威慑和恐惧让他肢体发僵,可叶连召视线绕过他,停在梁阁身上,“梁阁?”

梁阁也略有错愕,“叶伯伯。”

祝余推着山地车怔在那里,如遭雷击。

叶连召下了车,眼角牵起些笑纹来,熟稔自然,“怎么在这遇见你了?你学校?”

“嗯。”

叶连召这种天生优越感强烈的人,就算之前有意拉进和祝余的距离,对他示好时都显得高高在上、纡尊降贵,他绝不可能对他圈子之外的人这样亲厚。

他俨然是个亲切的长辈,“这么高,比我都高了。”

叶连召的手拍在梁阁肩上,和他寒暄,是关于梁阁爸爸的。

祝余看着叶连召搭在梁阁肩上的手,觉得一阵反胃,神识被抽离了,他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叶连召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叶连召走之前有没有看他。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梁阁骑着公路车绕到他身侧来,“走不走祝满满?”

祝余仍然失魂般站着,可梁阁去触他手臂的瞬间,他就侧着肩膀避开了。

梁阁的手僵在那里,有片刻的失神,看着他,“怎么了?”

祝余不说话,梁阁又去牵他手腕,祝余反应过激地立刻挣动,梁阁蹙起眉,“到底怎么了?”

祝余挣脱不开,抬起头来看他,一双洇红却锋芒毕露的眼睛,极力压抑情绪,“你先不要碰我。”

可梁阁钳着他,几乎把他腕子握碎,声音跟着沉下去,“我问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