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老站你妈摊子旁边啊?早上那么多人,我同学又认识你,好几个都瞧见了,还来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丢死人了!”闻歆容脸上还残余着当时的难堪,泛出些气恼的红,因为漂亮咬牙切齿也不难看。

祝余生得俊俏,从来干干净净,气质也温润,总让人觉得是很好的家庭出来的。她想起初中的时候,他靠窗坐着,低头做题,光沿着他轮廓勾出一个虚幻的晕,她上课恍神时看过去,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那更干净的侧脸。

上了高中,人又变了一些,尽管都是千篇一律的校服,也要从鞋子和手表上看出些三六九等。在这样一个优生过于饱和的新环境里,祝余就显得没那么出众了,仿佛明珠蒙尘,泯然众人。

尤其她们班又多的是择校生,各个家境优渥穿戴不菲,无形中就有了攀比情绪,她看不上祝余那点干净了。

觉得他穷酸又丢人。

她这样情绪激动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祝余脸上却也没什么表情,乌黑明净的眼睛定定注视她,不说话,无端让她心下发虚。

“班长!”

闻歆容和他一起回头,看见一个干瘦的男孩拎着扫把,估计刚打扫完环境区回来,是祝余他们班周韬,正八卦地嘻嘻笑着,两条浓眉意有所指地耸动,“女朋友啊?”

闻歆容蹙起眉羞恼地撇过脸去。

祝余只朝他笑了笑,没答话。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周韬慌慌张张跑上楼去,闻歆容冷着脸,“你以后中午不用等我了,我和同学去吃。”

“好。”

整场谈话,祝余除了最开始对她笑了一下,其余总共只对她说了这个好字。

闻歆容看着他端直的背影,满心愤慨,更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祝余往楼上走,楼梯间的地板刚被打扫卫生的拖过,有股湿润的腥气。一直走到三楼,三楼尽头有段废弃的天桥,一直说拆,拖拖拉拉现在还留着,因为没摄像头又隐蔽,反倒成了几个择校生的吸烟常据地。

又有人聚在那抽烟,为首那个是他们班李邵东,两指夹着烟,和旁边几个人骂骂咧咧说些粗话。

他倚着生锈的铁栏杆中最粗的那根立柱,他对这根柱子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像在这撒过尿的狗,别人一靠近他就要嘶吼狂吠把人扔开,祝余两次目睹过他因为这根柱子打人。

好像察觉到他的视线,李邵东抬起头阴嗖嗖地剜了他一眼,是一个闭嘴的警告。

祝余自顾自走了。

他其实不想当这个班长。

只因为报道那天选座在中间组第一个,军训期间班主任就近吩咐他做了不少事,结果正式上课后就稀里糊涂委任他做了班长。他从没当过班长,主动跟班主任卸职被好声好气地劝“试试嘛,锻炼一下”,捧了个烫手山芋还推诿不得。

班长成天忙得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会一堆堆地开,年级组动不动就在广播里叫班长,一去就是半节晚自习,开学一个月他的学习节奏都很乱,过于冗重繁杂的课业和班级杂务让他昏头转向。

他是抱了一雪前耻的心思进鹿鸣的,整个暑假都在预习高中知识,结果第一次月考就遭遇滑铁卢,直接落到班上三十三名,年级四百开外,就算整个年级有一千多人,这仍然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

他进来的时候,是全班第一名,年级五十三,没进最好的“辜申班”,辜申是学校创始人的名字,据说是个晚清大儒。

从人生的宏观来看,一次月考的失败实在小得不足为提,可真正经历起来却挫败得一塌糊涂。他看到名次的那一刻犹如当头棒喝,整个人从头僵到脚,脑子空了好一会儿才走回到座位。

他感觉自己直直从云端栽下来,跌得头破血流,面上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反常,甚至还笑着和同桌说了几句。

晚上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把各科试卷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很多题都错得匪夷所思,竟然还填错了答题卡。他从来不是个粗心的人,相反他天生心思就过于缜密,尤其在考试上。

他想起失利的中考,无论是考试时高烧,还是考试前发生的那件事,或多或少给他留下了些不怎么美妙的阴影。

可只有61分的化学,这是不可抵赖的,确实一知半解。

他们化学老师姓方,是个相当漂亮秀美的男人,这两个词用在男性身上似乎不太妥当,可祝余觉得用在化学老师身上却再合适不过了。

他上课节奏很好,谈吐清晰,穿着也清俊,在整个年级人气都非常高,一下课就被问问题的女孩子围得水泄不通,祝余基本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他初中从来没觉得化学难,无非就是背化学方程式再记实验,怎么到了高中突然就学不会了呢?

他妈很急,生怕他初高中没过渡好就这么一落千丈,一次月考就让她上火得嘴里生泡了。

不止成绩,他做了班长就无形和其他人处在对立面了,大家对新环境还不熟悉,不管干什么都先提防着他,人际关系也束手束脚很不自在。

摸底月考过去没几天,学校对高一开始学风整顿,年级组几次强力度排查,揪出好几拨吸烟小团体,在广播通报批评。

祝余午休没睡着,精神困顿,去厕所洗了把冷水脸,再进门时一头撞到来人身上。

在天桥盘查中逃过一劫的李邵东正堵在他面前,他人高马大,在同龄人中显得非常壮硕坚实,正目光阴狠地觑着他,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是不是你告的密?”

祝余不明就里,直觉蹙了眉,“你说什么?”

李邵东呵笑一声,声音扬起来,他站在门口,整个班都能听见,“我们军训那会儿宿舍就寝打牌,被罚站军姿,也是你打的小报告吧?”

他们学校军训期间都是要求住校的,短暂住了一周八人寝,他和李邵东是室友。

祝余还没来得及辩驳,李邵东一把将他拽到走廊。

这么大的动静,班上的人一窝蜂涌了出来。他们班学习委员周敏行,就是那天买煎饼的男生中戴眼镜的,一直挡在李邵东面前,“李邵东你干什么?拉开,拉开他啊!”

周敏行身形比较瘦,李邵东一挥手就把他狠狠推到墙上,眼镜都撞掉了。他弯着腰在地上摸眼镜,重新戴上时祝余已经被李邵东抵着脖子压到栏杆上了。因为呼吸不畅面红耳赤,痛苦的红潮在脸上层层攀升,他看着李邵东,毫无预兆地笑了。

他唇色生得淡,眼睛又冷,扯着嘴角凉凉一笑,显得讥诮非常。

李邵东于是更加恼火,“你笑什么?”

祝余颈子都红了,声音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我笑你蠢。”

李邵东抓着他在栏杆上重重掼了两下,祝余磕得背后生疼,感觉脊柱都断了,一时间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老子最恶心你这副自命清高的穷酸德行,为了捧班主任的臭脚私底下告了多少密啊?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还班长?心情好了叫你一声狗,你都得在老子面前吠。尽早跟你妈摆摊去,你这种溜须拍马打小报告的废物,这辈子也就配推个摊子在街上跟你妈卖煎……”

“砰”地一声,李邵东的脸被一个飞速袭来的重物砸歪了。

这一下来得太猛了,像生生撞上一块铁,李邵东只觉脑子里嗡嗡阵阵,耳道轰鸣,眼前蒙蒙发黑,右脸火辣辣的又肿又麻,被砸得眼歪嘴斜,滴下几滴口水。

是个篮球,砸完他,又按原轨道直接弹回到主人手里去了。

梁阁叼着根冰棍搂着篮球站在那,他刚打完球回来,额前还有些汗,照旧是冷峭的眉眼,没有表情的脸。

见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自己,梁阁才后知后觉地说,“被撞了一下。”

他稍微找个不这么敷衍的借口李邵东还能姑且信一信,可偏偏他周围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李邵东顿时暴跳如雷,“他妈哪有人?!”

梁阁眉间敛了敛,左右看了一下,确实没人,“左手撞了右手。”

李邵东一把心火把肺腑都燃着了,“梁阁,你他妈存心的吧?!你当我傻逼啊?”

梁阁终于正眼看他,是居高临下的,漆黑漠然的一双眼,“嗯。”

当你傻逼。

李邵东登时怒不可遏,整个人恶狠狠地顶到梁阁身前,面目狰狞,要拽他校服的前襟,梁阁要比他高半头,低垂着眼睫看他,不冷不热地像在放空。

眼看要打起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拦,午休结束的铃声突然响了,马上要上课,生物老师正从楼梯转角走了上来。

李邵东只得收敛,他指着梁阁,双目有火,怒极反笑,压下声说,“梁阁,我知道你狂,但你别狂到老子跟前还以为老子不敢收拾你,你他妈给我等着!”

梁阁又把冰棍塞进嘴里,垂下眼,含糊地“哦”了一声。

李邵东胸膛起伏,恨恨一罢手,转身走了,走廊上看热闹的也你推我搡地回去了。

祝余还站在那里,于情于理他都该有所表示,“谢谢。”

“砰——”

篮球砸到他脚边,又弹起来,梁阁从他身侧跑过去,带起一阵运动后蓬勃的热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