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一时没明白,“啊?”

梁阁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眼神又直又有力,“微信,可以加吗?”

“哦。”祝余有些仓皇地将手机掏出来,“可以。”

“你叫。”手机的光莹白地投在梁阁脸上,掩饰笑意地咳了一声,“民兵葛三蛋?”

祝余一下就不局促了,“你还叫不吃香菇呢。”

民兵葛三蛋,不吃香菇。

谁比谁高级?

被拴在摊子上的发财朝他们低低吠了两声,古代牧羊犬非常亲人,离开主人太久就会不安,它一个劲地朝这扑,拽得摊子都跟着挪动了。

梁阁赶紧喝止它。

他们又回摊子,发财热情地迎到梁阁身前,不停拱着蹭他,梁阁被它拱烦了,敷衍地摸它一下。

刚才光线太暗,祝余都没注意到梁阁卫衣上溅了几处油点,这会儿摊顶的灯光一照,清楚地看到上面还沾着辣椒末。祝余连忙扯了截纸,刚要碰到他衣服,又收住了,把纸递给梁阁,“衣服脏了。”

梁阁接过,低头草草擦了。

祝余盯着他卫衣上那已经被拭去油星的一角,又扫视着眼前这个小而简陋的摊子,那些廉价的调味料,火腿肠,里脊和纸袋,摊顶刺眼的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腻香辣的味儿。

“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家里很着急吧?要不要赶快回去?”

“不要,不急。”

他应得太干脆,祝余不知道再说什么,“你吃晚饭了吗?”

梁阁颔首,“摊坏两个,我自己吃了。”

见祝余怔怔看着自己,他又加了句,“我怕浪费了。”

祝余眉头展了一下,将眼神偏移到别处,在地上迂缓地绕了一圈,又抬头看路灯,终于还是笑了。

今天天色不好,天气又冷,公园出摊的人不多,零散地分布在这条客流稍显清冷的枝道上。

有人到摊前,二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夹克,冷得缩着脖子左右脚交替着跺,要了三个煎饼,配料加得很足。

梁阁很高,笔直站立时几乎跟摊顶齐平,他之前摊饼时垂着头,脊背下弯,祝余还没察觉。这会儿才发现,梁阁只稍微站直空间就变得局促,祝余当然不能再叫他动手,连忙将他拉到一边。

梁阁于是带着发财立在摊子旁边,严肃又好笑。

这人问他们是不是兄弟。

祝余说,同学。

“创业啊!”那人想当然地说,“了不起,这么小就懂创业,摆摊能挣不少吧?”

“摆摊挣不少”这句话他舅妈总也提,“老跟我们装什么穷,姐夫这病是要花点钱,可你摆摊挣得能少到哪去!我邻居亲戚也是摆摊子的,一个月最少三五万。”

那副市侩臃肥的嘴脸,她舅妈很胖,嗓门大,脾气俗恶又泼辣,骂起人来惊天动地,生的儿子也肥胖又霸道,丈夫唯唯诺诺,是个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二话的窝囊废。

祝余没答话。

快到九点的时候,他接到林爱贞的电话,她还在医院,也不知道丈夫摔了,“我给你孙阿姨打了电话,你李叔会帮忙来收摊子。满满,你舅舅这急坏了,妈妈今天要晚些回去,你照顾爸爸早点睡觉……”

“好。”

没过多久又接到李叔的电话,他已经到公园了,问他在哪,又过了一会儿,转角开来辆蹭没了几块漆的二手三轮,不大,看着摇摇晃晃的也不稳当。

李叔从小三轮上下来,摸了摸冻僵的耳朵,又搓了几下手。祝余叫了他一声,他应了,看着旁边高挺的梁阁,问祝余,“这谁呀?”

“我同学。”

李叔只将将一米七,他是工地上干活的,身材很敦实。他上下打量梁阁,“好高啊,真精神!”又笑着说,“现在小孩营养好了,一个个越蹿越高。”

梁阁没什么表情,朝李叔低了低头,“您好。”

李叔很爽朗,看了眼他身边偎着的大狗,很稀罕的样子,“你好你好!”

两块木板搭下来,他们一起把摊子推进三轮车斗,又用绳捆紧实,李叔开着三轮走了。

“你住哪边?”

梁阁往来的方向一指。

祝余说,“我也走那边,一起吧。”

梁阁牵着发财,他们绕过大半个人影疏疏的公园,祝余熟悉这片,说带他抄近路,穿进条巷子。

是一条有年头的长巷,巷子的老墙皮潮湿斑驳,地上有层雨后的积水,风拂过来,很阴沉的湿冷。

祝余把手揣进口袋,突然触到什么,掏出来一看,是简希给的棒棒糖。

正好没什么话题。

“你吃糖吗?”他摊开手心递给梁阁,借花献佛也不太好意思,“别人给我的。”

祝余常看到他叼根冰棍,就算冬天也不例外,觉得他应该是不排斥甜食的。

梁阁接过来,糖被祝余捂在口袋里,还有些热温,“谢谢。”

祝余这时想起问他,“你不喜欢吃香菇吗?”

不喜欢到微信支付宝都叫这名。

“嗯。”

“其他菌类呢?”

祝余明显看到他攒了下眉,只说,“最讨厌香菇。”

他是很沉肃的五官模子,因为挑食做出这种表情,倒显得生动起来,有几分孩子气的任性。

祝余煞有其事地说,“为什么你挑食还长这么高,我一点都不挑食,怎么比你矮这么多?”

梁阁垂下眼看他,因为天气冷,祝余的脸颊和鼻尖都有些发红,说话时哈出白汽,腮帮子微微鼓着,装作气呼呼很不忿的样子。

“对了,你看完剧本了吗?”

“嗯。”梁阁点头,“很有意思。”

“我们俩还要结婚呢。”剧本里有成亲的一段,祝余又笑起来,清亮亮的很朗润。

巷子里很静,两侧民房的灯光投在地上,只有少年错落轻盈的脚步声,梁阁目光低低的,声线也低着,“好。”

与此同时,“汪!”

发财在身后吠了一声,突然狗绳就拽不动了。

梁阁像预感到什么,闭了下眼,又拽着狗绳重重扯了几下,发财被生生拽着往前拖了几寸,仍然没起身。

梁阁回身走到它跟前,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叫狗的全名,“梁发财。”

梁发财坐在地上,耳朵耷拉着,一蓝一黑的鸳鸯眼,目光凄弱地仰视他,发出些恹恹地呜咽。

祝余不明所以,“它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它吃东西了吗?”

梁阁说,“它懒得走。”

……

祝余四处看了一圈,也无计可施,“那怎么办?”

梁阁半蹲下来,冷峻地和狗交涉,“梁发财,走不走?”

发财又呜呜叫唤了两声,依旧没动。

梁阁一下直起身,步子还没移,发财一个劲地用脑袋蹭他的小腿,打滚取宠,可怜可爱极了。

祝余很受不了这种毛绒攻击,像个败儿的慈母,“要不我抱它吧?”

发财看起来比他都重。

梁阁看他一眼,又看发财,径直蹲下身,“上来。”

古牧并不是很聪明的犬种,但梁发财实在聪明得过于出类拔萃,就像之前梁阁一句“抬脚”,它就四只胖脚挨个抬了起来。这回梁阁一声“上来”,它当着祝余的面一下直立,整具身体伏在梁阁背上,屁股撅起来,两只胖爪趴在梁阁肩头,又小心地把巨大的毛绒脑袋也伏上去,舌头憨憨地吐出来,嘴巴大咧着,摇头晃脑看起来惬意又得意。

梁阁冷声警告,“别尿我身上。”

祝余目瞪舌挢。

梁阁背着这么个大玩意儿,活像背了个大型毛绒玩具,又像披了件原生态大皮草,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不冷了。

“它会经常偷懒吗?”

“嗯。”

“那你经常背它?”

梁阁冷酷地说,“丢下就走。”

祝余怵了一跳,“它不会走丢吗?”

“马上咬着绳子跟上来。”

发财适时地发出委屈的两声呜咽,祝余忍着笑摸摸它,“那你今天怎么没丢下它?”

梁阁面无表情地说,“心情好。”

……

发财活泼热情特别狗来疯,又喜欢偷懒耍小聪明,之前丢过好几回,就給它植入了皮下定位。

发财今天没戴狗牌,他的狗牌上写了他的名字和主人联系方式,之前走丢时还被人打电话勒索过,要花钱赎狗。花钱倒没什么,只是他们去领狗发现发财被虐待了,腿断了一条,浑身是伤,还被火烙掉一块毛皮,那人原本准备虐完狗就走,无意间发现这狗牌很值钱,才打电话过去。

梁阁那会儿还没十四,他弟抱着狗哭得要断气,梁阁就把人打了。

发财受了那种苦,还这么傻乐成天往外跑也是种天赋。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话,祝余视线垂着,尽量问得不突兀,“你经常打架吗?”

梁阁攒起眉,“有人堵我。”

“为什么?”

梁阁摇头。

祝余突然想起简希说“他那张死人脸,来了鹿鸣一天让人堵三次”。

“死人脸”吗?他斜过脸凝视梁阁。

梁阁是天生长得傲,眉骨锋利,鼻梁直挺,看起来就骄矜不低头,眼焦不聚在人身上时更显得出一种极有侵略性的冷漠,相当目中无人。

可现在发财毛茸茸的胖头磕在他肩头,舌头傻憨憨地往外吐着,一人一狗两张脸凑在一块儿,既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

他想起之前因为蒋艺几句无心的评价就臆断了梁阁的人品,觉得他阴鸷,暴力,冷漠,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疏远他。

明明他会摊煎饼,也会给狗穿上小雨靴。

“现在还堵吗?”

梁阁摇头。

其实是打得他们不敢堵了。

祝余看着自己的脚步机械地往前迈,“对不起。”

没头没尾的,是个莫名其妙的道歉。

可梁阁应了,“没关系。”

祝余脚下一驻,看向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梁阁摇头,侧过脸迎上他的视线,固执又冷峭的眉眼,“都没关系。”

风大了起来,搀着些冰粒,吹在脸上凉簌簌的,巷口的树被刮得翻飞作响。

祝余一时间愣怔不能言,他只觉得后背都隐隐烧灼起来。

他仓皇收回视线,认定自己是羞惭,梁阁越坦**,衬得他越小人。

他们在一片沉默中无声前行,梁阁忽然出声,“对台词吗?”

祝余总是跟不上他的话题,“什么?”

“一起对台词,可以吗?”

他在说话剧小品。

“哦好。”祝余心里还残存着别扭,欲盖弥彰似的应得很快,“可以。”

巷口的灯越来越近,他们终于走出了这条弯曲潮湿的长巷。

外面的街道很清冷,行人车流都稀少,夜沉沉压下来,只两排路灯孤零零亮着。

他们要分开走,祝余和他道别,匆匆穿过马路,迎面的冷风刮过脸颊,阴飕飕的,像能吹进皮肤里直达骨头,他缩了缩脖子,从兜里拿出口罩戴上了。

“祝余。”

祝余步子一顿,闻声回过头,山雾一样的眼睛。

他们横隔着一条街道相望,梁阁被夜色勾出一个萧肃挺拔的影子,他说,“下雪了。”

祝余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才刚落下来,细细的雪在路灯下烁耀,像星星的屑。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我,还不错。”梁阁端直地站着对街,强压着些零星的赧意,两肩平直,坦坦****的,莽撞而赤忱,“你不要怕我。”

原来他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一个男孩子,这样直白又热烈地告诉他,你不要怕我。

雪絮翩翩,可他无端温暖起来,雪落在脸上好像都是热的,毛茸茸散开的热。

祝余笑起来,夜色里映出一片路灯光,睫毛很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