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在原地站着,手脚冰凉。

整个早自习,他都感觉有人贴着他耳朵在敲锣,脑子里嗡嗡阵阵。

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对梁阁的忽然出现惶乱不知所措,还是对梁阁说出“分手了,开心死了”而痛苦得五感全失。

直到早自习下课,班主任从前门进来,“祝余来一下。”

祝余站起身,从前门出去,感受到周围一些若有若无地打量。

祝余一直觉得他们班主任很有意思,他看起来真的很不想当班主任,总带着种浓烈的,痛苦的社畜感。而且可能因为内向,他很不喜欢找人谈话。祝余早先就发现每次班会前,他都会四处网罗优秀的教育沟通案例,照抄一些引人深省、激励向上的教育语录,还要整齐地誊写在纸上,怕自己忘记。

祝余托着脸心下玩味地听他勤勤恳恳地把那些句子念完,最后以一句“你们还年轻,你们还来得及成为任何你们想成为的人。”结尾。

但他又不是当得不好,他们班成绩,文娱,体育都很出色,他也不会死抠卫生和纪律,他总在疲惫又认真地奔走,有次祝余推门进办公室还见他贴着面膜倒在椅子上补觉。

但到了高三,他也不得不频繁找人谈话了。

“有原因吗?”他直接就问。

祝余低眉,“状态不好。”

“什么原因状态不好?”

“自身原因。”

“不和你打哑谜了,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其实这个成绩不算差,想上哪个大学都还有余地,但是苗头要遏制住,不能再降了。”班主任注视着他,“不要灰心,也不要太有压力,及时调整过来。高考确实促进阶层流动,你已经半只脚踏进新生活了,稳住。”

祝余不清楚他这些话是不是又抄的教育语录,但他确实舒快不少。谈话很简短,说完班主任就叫他走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谢谢方老师。”

不到八点,校园里的雾还没散尽,朦胧地看到那方升起的橙红的太阳,他心境难得开阔一些,站在走廊上,冬雾吸进肺叶里,有种很清新的冷。

他提脚要回教室,抬头就看见梁阁从楼梯转角那过来。

祝余本能地无措,不知道该往哪藏,眼神生硬地瞥到一边,余光却还是没忍住悄悄投过去。

他又和那个孟访一起,可能刚打完球上来,梁阁咬了根冰棍,没穿校服外套,穿了件灰色卫衣,脸上出了些汗,看起来高挺又清爽。

他叼着冰棍,边走边和孟访说话,眼神直视着前方,但瞳孔根本不聚焦。他走路是这样的,眼瞳很黑,但眼神极散,把陌生人通通当障碍物,于是就显得尤其倨傲目中无人。

他没看祝余。

甚至不是上次冷战时那种刻意的无视,就是无差别的不在乎的对待路人的漠视。

心像被狠狠捏了一把,原来不被梁阁放在眼里,是这种滋味。

梁阁似乎心情还不错,懒懒散散的,有什么物件被他掂在手里玩也似的抛,抛高,又接住,没多会儿又改成绕着食指甩,缠住又绕开。

距离慢慢近了,祝余垂下眼,要从他身侧过去。

那物什倏然脱手,斜斜飞出去,正好击中祝余胸口。

祝余惊了一下,倒不重也不疼,滚下来落在他鞋边。

他怔了一怔,弯下身,把那物件拾起来,是块系了绳的玉牌,外边包了层不明材质的软壳,应该没摔坏,他踟蹰着直起身,正思忖该怎么递给他。

梁阁转身就走,淡漠地,几乎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不要了。”

和他同行的孟访,眼看他走了,“诶!这……不要了?!”

又看了眼祝余,然后跟着跑了。

祝余攥着那块玉牌站在那里,像一只被挤榨干瘪的橙,难堪得全身骨骼都收缩发疼。

他听到渐渐远去的孟访在问梁阁,“怎么就不要了?我看也没坏啊,是脏了吗?”

祝余怔怔立着,嘴唇不自控地张了张,听到自己牙关在隐隐打撞,他委屈得要溶解了。

下了晚自习回去时,傅骧又故技重施,要祝余给他换创可贴,他把手伸到祝余眼前。手背上的伤痕已经结成了一道浅浅的褐痂,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伤口。

祝余今天烦躁得要命,连敷衍他都没心情,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不自己换?”

傅骧的眼神骤然沉下去,他出手就拽住祝余前襟,蛮横地将他拖到眼前,他说,“是你要给我贴的,我本来不需要。”

祝余有种窒息感,不知道是被傅骧勒住了前襟,还是因为他厌恶地屏住了呼吸。

傅骧狠狠盯着他,又说,一字一顿的,“是你要给我贴的。”

晚上祝余坐在书桌前,凝神端详着那块玉牌,除了雕了个精巧别致的牌头,玉面上再没其他雕琢纹路,是块“平安无事”牌。不知道是什么玉,摸上去非常润,皮色很漂亮,也没有脏棉绺裂等瑕疵,就因为被他捡起来过,梁阁就说“不要了”。

他偏着头趴在书桌上,酸涩地看着这块牌子。

不要了,他又说“不要了”。

祝余先前一直担忧梁阁回到学校,会和傅骧爆发冲突,但没有。他们几乎无交集,各踞在教室的一边,两个人都安分得懒洋洋的,上课下课都没闹出过什么动静,倒是相安无事。

而且梁阁并不常来,时在,时不在,祝余原本还以为他和之前一样是去机房了。

他好像又回到那个时候,喜欢上梁阁却又害怕正视这种喜欢的时候,他总是端直地坐着,像在心无旁骛地学习,可教室再嘈杂,他都能清晰地辨听筛选出梁阁的声音,心微微**。

任晴停在梁阁课桌边,她是个外向的女孩子,明快清脆的声线,“你昨天去打台球了?我在我表哥朋友圈看见你了。”

梁阁掀起眼看她,“你表哥?”

“嗯,尚师捷,他好像是练什么形意拳的。”她说着,快速地动了动拳头。

梁阁都略有惊异,唇角稍稍往上抿,“尚师姐啊。”

“诶,你们还去酒吧了?保送真的好爽啊,羡慕!对了,拍照坐你旁边的那个……”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是谁啊?”

祝余的心登时像沙包一样悬起来。

梁阁说,“不认识。”

任晴不气馁,撑着他课桌,带着些少女的八卦与活泼,“不认识干嘛挨着你坐?她好漂亮。”

梁阁低头做题,语气淡得漠不关心,“不知道,乱坐的。”

但祝余悬着的心还是没落下来,又酸又苦地悬着,心底对着梁阁近似祷告地念念有词——你千万不要做我讨厌的事,好吗?我会生气的,生气哦!

傅骧最近也不常在了,上次他拽着祝余前襟闷闷地发完火,又好脾气地把祝余衣服细细抚平,笑起来,凤眼神采焕然,“算了,以后我有的是时间教你。”

然后他就开始忙了。

祝余有种预感,事情又开始朝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了,也不枉他当着傅骧用过那么多种情绪说起那位“叔叔”。

他疯狂地盼着事情快些发生,然后赶紧过去。

周一第一节 课开了集会,这次效率倒快,表彰了年级前二十名,并通知散会后去年级组领奖状奖品。

祝余刚到年级组,辜剑见了他,张口劈头盖脸就骂,“你就是骄傲!你什么心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你就适合被人压着,你当了第一,完蛋!你自满啊,得意啊,信马由缰啊!这什么成绩,什么成绩,当了回第一你不得了!”

辜剑是骂惯了他的,当班长的时候骂,当文学社社长的时候骂,现在照样骂,而且从来是当着一群人骂,一点情面不留,吐沫横飞。

还是年级主任把他按下来,年级主任有点胖,教语文,说话抑扬顿挫,他和辜剑常年配合,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得非常默契。

“及时调整过来就好了嘛,成绩有波动正常的。你看看祝余,最好的就是这点,不卑不亢,下回肯定上去了。”

祝余还是那个样子,稍稍低着头,乖顺又受教的好学生模样。

他最知道自己什么样,他才不是什么不卑不亢,他又卑又亢。

从年级组出来,姚郡和他同行,两个人沉默地上楼去。

“你。”

姚郡突然顿住,转过头看着他,用一种平静但审视的眼光。

“为什么退步了?”

祝余心里烦得一团糟,搪塞地说,“状态不太好。”

姚郡似乎很看不上他这个理由,“你高考状态不好怎么办?你最好刷题刷到什么状态都能考好,状态不好是不够努力的借口。”但她看他半晌,又说,“打起精神来。”

祝余点头,稍许有些感激,“谢谢。”

两人没有再说话,继续沉闷地上楼去。

刚踏上三楼的楼板,祝余的脚步猛地停住,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

姚郡狐疑地随着他望过去,看见梁阁懒散地倚着走廊栏杆,低着头手里在折什么,旁边有两个女孩子,应该是高一高二的,脸庞很稚嫩,爱笑又漂亮,伏在梁阁旁边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地笑着和他说话。

天色很阴,天气预报里说这几天有雪。

姚郡见祝余迟迟没挪步,“怎么了?”

梁阁手指一挥,手里的扑克牌“唰——”地射飞了出去,一个利落的上扬回旋,在女孩子们惊羡的目光中又飞回到梁阁手里。

梁阁低着眼,好像在笑。

姚郡听到祝余浊重的呼吸声,她惊讶地窥见他另一副模样,既没有刚才颓丧阴沉,更一扫先前的温润斯文,一双眼睛炯炯乌亮,简直要生出毒刺来,整个人阴云压顶,杀气腾腾,漂亮得扎眼。

姚郡一凛,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她看着祝余竭力压制情绪,嘴唇翕动几下,又徒劳地笑了声,似乎想说些什么掩饰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望着那里。

走廊那边,两个女孩子用那种极惊喜的语气活泼地问梁阁,“它为什么会回来?!它怎么飞回来的?”

手里没合盖的中性笔笔尖扎进手心,祝余无知无觉,一瞬不转地看着,单这个凝望的动作都平白生出股锋利的狠意。

姚郡看看祝余,又望了眼梁阁,猛然参悟了祝余这次成绩滑铁卢的原因。

“我先走了。”

姚郡走进教室,心底讥讽地嗤笑出声。

傻子才要什么爱情,老子要年级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