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看着那块手帕,是运动会那天他从校篮休息室出来跑去田径场,简希看到他攥着的手帕。简希提起一侧的眉梢,“梁阁的?他好土,还用手帕。”眼神却又兴味盎然地扫视着祝余,笑起来,“谁能不爱一个随身带手帕的男人呢?”

祝余现在都记得当时如何窘迫又羞赧,脸上火辣辣。

但他此时从头寒到脚,骇得神窍离体,梁阁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的,他明明回家了。

他一瞬间惊慌失措,心都在横跳,他听见傅骧清喉似的笑了两声,而后声线倏然沉下来,“谁是垃圾?”

祝余的心咯噔一响,几乎想把梁阁揽到身后去。不能让傅骧发疯伤害梁阁,梁阁那么干净善良,傅骧看他一眼,他都嫌傅骧要把梁阁看脏。

梁阁这种只有脸凶的乖宝宝怎么斗得过傅骧?

梁阁根本没有理会傅骧的诘问,眼神都没偏一下,彻头彻尾地漠视,他只看着祝余,“他欺负你?”

傅骧又不屑地冷笑出声,“关你什么事啊?你哪……”

梁阁不耐烦地侧过脸觑着他,眼里是密匝匝的阴鸷,像嫌他很吵似的,“闭嘴。”

他又看着祝余,几乎有些温柔,“你说。”

梁阁不耐烦地对着傅骧吐出“闭嘴”两个字的时候,祝余霎时心跳都要停了,他清晰地感觉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生怕傅骧冒犯之下对梁阁做什么。

他低着头,黑眼珠在眼眶里仓皇乱转,脑子里一遍遍闪过今天中午傅骧手撑在他课桌上,随意地说起“叶连召”的名字。

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傅骧甚至都调查到叶连召了,眼看就要狗咬狗了。

绝不能把梁阁扯进来,也绝不能临门一脚却功亏一篑。

实验楼的走廊黑而空**,只头顶的声控灯不甚明亮地照着他们,短短几个瞬息都仿佛一个世纪。

祝余抬起眼来,看着梁阁,仿佛懵懂,“怎么了吗?”

两个人同时看着他,梁阁倒还阴郁冷静,傅骧已经在暴怒边缘。

傅骧气息都不稳,半咬着牙问,“他谁?”

装傻看来行不通,祝余只好先侧过头对梁阁说,“你过来一下。”

傅骧提脚就要跟上,他连忙扭过头看着傅骧,温着声,几乎是安抚,“你在这里等我,我和他解释一下。”

梁阁敏锐地敛起眉,眼神黑魆魆地看着他们,没有出声。

傅骧像是被安抚了,没有跟过来,只说,“不准走远。”

祝余领着梁阁下楼梯,心里惴惴难安,梁阁绝对能看出他的异样和反常,该怎么应付过去,该怎么让梁阁不掺和进来。

他们只走到两侧之间的楼板那,寒风吹得楼外的树哗啦作响。

梁阁的眼神又黑又利,像将他洞悉彻底,几乎是笃定的,“你有什么事?”

不是问他要说什么事,而是问他有什么事发生了没有说。

果然察觉了,祝余抿着嘴没说话,但他的踌躇和惶遽被梁阁尽收眼底。

梁阁说,“你最好告诉我。”

祝余心脏快得几近失速,他飞快地回想,上一次他和梁阁冷战,怎样让梁阁一星期都没理会他,对,是因为叶连召,他当时说了什么,让梁阁直接理智爆炸。

祝余抬起头来,透过梁阁的肩膀,看到傅骧伏在上层楼梯的栏杆上,眯着眼睛要笑不笑的,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们。

恐惧和紧张让他隐隐打抖,喉咙发干,他黑眼珠泠泠地看着梁阁,掺着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别烦我?”

立竿见影。

梁阁神情甚至有瞬间的空白,短暂的无措过后,眼神连带着声线一概冷下去,“什么意思?”

祝余硬起心肠,还是那么凉薄又不耐烦的样子,“所以我叫你不要回来,你在我面前晃,我觉得很烦。”

梁阁像被平白打了一拳,眼底有一览无余地受伤与茫然,他空空站在那里,像要垮下去。

这两句话说出来,祝余都快死了,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这两句话也够梁阁一阵子不搭理他了,他就要走。

但擦身而过时,梁阁一把拽住了他手腕,他一耸,看见梁阁眼睑低垂着,固执冷峭的侧脸,“我被甩了是吗?”

祝余没回答,他强迫自己别开眼,残忍地把手腕从他手里抽过来,语气生冷,心里几乎在哀求他,“你快回B市准备冬令营吧。”

他一步步又走上楼梯,走到傅骧身边,眼帘半垂着,茂密的睫毛覆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静谧又乖巧,“走吧。”

傅骧一副等烦了的样子,瞥了眼那方立着的梁阁,笑笑,“好啊!”

一直等到出了实验楼,傅骧才凑近他耳后,仿佛秋后问罪,透露出某种危险,“他是谁?”

祝余的心脏还持续着那种亢进而钝重的跃动,快得令他疼痛,但脑部仍然缺氧般眩晕,他堪堪稳住呼吸,“我们班纪律委员。”

“他干嘛找你?”

祝余重复了一遍,“他是我们班纪律委员,他以为你在欺负我。”

傅骧停下脚步,偏过头,好整以暇地反问他,“那我欺负你了吗?”

祝余眼梢乜他一眼,没有说话。

傅骧并没有太过深究,他似乎很高兴,像打赢了一场胜仗,骄矜又得意。

他把那个被攥得粘成一团的创可贴一点点扯开展平,拿给祝余,“你再给我贴上。”

祝余什么也没说,给他贴上了。

他们和谐地一前一后地走着,祝余心里乱成一团麻,不停扯咬自己口腔内壁。他面上端正平和,嘴里全是铁锈一样腥甜的血味。

睁眼闭眼全是梁阁孤直无措地站在那里,瞳光一点点熄下去,难过得要碎掉的样子。

他竭力逼自己冷静思考,不断自我安抚。

没事的,没事的,不把梁阁扯进来是对的,等傅骧和叶连召狗咬狗完毕之后,再去找梁阁道歉解释清楚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马上,他就去找梁阁解释。

但他还是一整晚都没睡,像生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被一把扯住内脏的鱼,半夜起来吐了两次,他妈一出门,他就起床了。

隆冬时季,才过六点,天刚蒙蒙亮,烟火气还没开始,世界都冷而寂静。

祝余出楼就看见傅骧已经等在楼外了,穿得很单薄,黑皮衣,衬衫,系得松散的领带,饰品,在暗调的背景下随性又精致。

祝余怀疑他这一身进校门就会被丢出来。

他对峙般站在出楼口,看着傅骧,没说话。

傅骧只好走过来,不由分说扔给他一本书,“你不是喜欢书吗?给你的。”

是本诗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祝余没什么表情,“我看过了。”

傅骧脸色立即阴下去,扭头就走,“是吗?那随便你,爱看不看。”

祝余拿着书站在那,没有动。

傅骧又回过头来,跟刚才一样的臭脸,气势汹汹,语气极差,“你给我再看一遍!”

祝余抬眼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眼书,缓慢地点点头,“好啊。”

傅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祝余居然答应了,难得有些怔愣,又迅速调试好神情,继续颐指气使地吩咐,“要仔细看,每一页都要看。”

祝余随手把书翻了翻,又抿着嘴“嗯”了一声。

傅骧傲慢地哼出一声,像祝余接受了什么荣耀,却又挺轻松愉快的样子,转身步履轻捷地往前方去。

祝余看着他高挑单薄的背影,目光一点点阴冷下去。

他能轻易看穿别人对他的爱慕,也懂得如何适时地喂一些甜饵,他甚至能冷眼审视着傅骧那些近似害羞的别扭反应,并觉得他可笑。

傅骧那天一脚踹翻他椅子,到现在,他大腿到尾椎那一块都是青的。

这种人阴晴不定的喜欢,谁想要谁去要,反正他不要。

他看着傅骧渐远的背影——你最好快点发疯自寻死路,我真的没有太多耐心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傅骧忽然又回过身,祝余仓皇收回眼神,他径直走到祝余身后来。

祝余半偏过头,“干嘛?”

“我要走你后面。”

“为什么?”

祝余是真的想知道。

傅骧手插在裤兜,低着头,像在踹地上的石子,他说,“因为我只要不看着你,你就会和别人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