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骧神情瞬间滞住,当即暴怒起来,一脚蹬翻了他的椅子,祝余狼狈地摔在地上,仰起头时,傅骧脸色阴寒,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看着他,像睨着一块垃圾,明晃晃地不屑与鄙厌,“喜欢你?你算什么东西?”

祝余半边身都疼麻了,缓了会儿才站起身,仿佛无知无觉地扶起椅子,头低着,黑发白颈,周身被光晕拢得柔和,忽然,他说,“中考你没来,我以为你被我砸死了。”

他眉眼垂着,似乎在轻轻地喘,咽部收紧,“我吓死了。”

傅骧漫不经心地审视着他,“你希望我死吗?”

祝余和他对视良久,轻轻错开眼神,只说,“我不想坐牢。”

傅骧心情莫名愉快起来,夹着烟的手散漫地搭在祝余椅背上,烟雾缭升,他浑不在意语调轻松地说起,“我们家垮了,我就跑了。”

祝余眼皮一跳,“你们家垮了?”

他完全没看出来,这不可能,傅骧那么轻易地进了鹿鸣,还在高三学期中途插进他们班,单论这就不是一件有点钱能解决的小事。而且傅骧到现在也是一副谁都看不上的少爷做派,金贵又傲慢,我行我素,全无半分落魄的样子。

傅骧胳膊曲起,两指夹着烟衔进唇间,神色拢在烟雾里,说得懒散,“明面上的垮了大半吧,他都进去了。”

“他”应该是指他爸。

傅骧倚着椅子,颈项懒洋洋地后仰,又说,“我妈那边还没垮,但他们又不在国内。”

祝余看着他,“那你回来干什么?”

傅骧照旧那个姿势,眼睛没什么内容地看着天花板,直到那根烟烧到尽头,才含混地说,“我想起我有条狗落在这。”

狗?

祝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养了狗,只当他是不想说。

直到九点多,傅骧才走,祝余把门反锁,扔了笔去卫浴室,吃完太久,抠了好久的喉管也没吐出来。他又开了水开始洗澡,冷水当头淋下来,冰得他一激灵,他强迫自己淋了一会儿,才开了温水,他狠狠搓着自己的皮肉,几乎要把那层皮搓下去,又蹲在那,在身上一遍一遍地抓,直到全身火辣辣地发疼。

给梁阁打完电话,他才感觉身上回温一点点,因为应付叶连召和傅骧的关系,他那套理综到现在都没做完,平常这时候早开始练听力和口语了。

刚写没两个题,手机屏幕又亮起来,是叶连召。

祝余看着手机,厌烦至极,但又怕叶连召要说下周没空,笑着接起电话,“叶叔叔。”

等到挂了电话,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

妈的,烦死了,这群无法无天的男同性恋。

虽然这么骂,但他其实也不知道叶连召和傅骧是不是同性恋,至少叶连召绝对是有女人的,先不说他有孩子,司机偶尔也会言辞闪烁地提起某几个住处,某位x小姐,不难联想。

而傅骧更早,在第二性征刚开始明显,荷尔蒙乱飞的初中,同龄人对“玩女人”还停留在种马小说,港区老片,口头宣泄和脑海意**上时,祝余亲眼见过傅骧在车里和女人热吻,半阖着眼睛,一手揉在女人胸前,贴着吻。

那女人应该是个高级交际花,三十岁上下年纪,一颦一笑成熟风韵,隔着车窗望着祝余时明眸善睐,非常漂亮,学摇摇车的腔调开玩笑,“一起玩吗,小帅哥?”

彼时的傅骧十四岁,生得高挑,是个精致暴戾的美少年,也笑着回头看他,眼底有清晰可见的鄙薄和奚弄。

诚然单从外貌上看应该相当得宜,但可能因为年龄相差太大,而傅骧又只有十四岁,每每回想起祝余心里总有种怪异的恶心。

而且他见过不止一次,也不止那一个女人,但多是那一款的。

也因此,他先前从没觉得傅骧会对他、对男人有什么想法。

新的一周再去学校,祝余发现傅骧已经又有了自己的圈子。

傅骧似乎天生有吸引渣滓的能力,他也没做什么,爱答不理的,却很快被学校里那些惹事又有势的坏学生供起来,拥在他周围,其中有好几个还是和霍青山关系不差的。

祝余懒得理会这些,他在等周日。

又一个体育课,学校规定体育课前二十分钟不能回教室,祝余在那兜圈的时候,他们班又有球掷了出来,滚到他们脚边,但这回没人叫祝余捡。

有人举起手喊,“王洋洋!打球吗?缺人!”

王洋食指上套着钥匙圈,正无所事事地绕着圈转钥匙,听到吆喝立刻就要跑过去,可能太兴奋了,蹭过去时手里的钥匙不小心在傅骧手背上划了一下。

王洋只感觉到撞到人了,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又扫到旁边的祝余,畏怯地垂下眼,就要去捡傅骧脚下的篮球。

没有任何预兆,傅骧瞥了眼手,忽然提起脚,一脚把篮球踹出去。

飞出去的篮球狠狠击到王洋脸上,命中鼻骨,球碰上他的那瞬间,整张脸好像陷进去,王洋哀苦地“呜”了一声,球掉下去,两管鼻血也跟着在被重力暴击过的脸上鲜红地落下来。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王洋翻着白眼整个人往后栽倒,汩汩的鼻血糊了一脸,众人才叫着“胖胖!”七手八脚去扶,又义愤填膺地怒视傅骧。

傅骧语气轻忽地“啊”了声,笑着说,“踢错了。”

祝余失神地看着王洋被人扶在怀里,脸上脏灰混着喷涌分流的鼻血,迷迷瞪瞪的半天睁不开眼睛。祝余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站在那里,气得浑身都发抖。

他强自镇定了好半晌,才提脚离开,傅骧就要跟着走。

其余人不让傅骧走,他们要送王洋去医务室,始作俑者怎么能走,傅骧还在笑,“要去就赶紧去,我去有什么用,赔钱?我又不会跑,赶紧送去吧。”

他还是那么闲适地跟着祝余走了,可走出不远,树下的僻静处,祝余忽地回头看着他,眼神冰冷,压着火,“你干嘛跟着我?”

祝余从没问过他这个问题,傅骧从初中开始就在他后面漫无目的地跟着,但祝余从来不回头,也不会问他,傅骧回来故态复萌,也没问过。

傅骧不以为意地蹙起眉,像他是个什么自取其辱的笑话,气定神闲,“跟着你?我什么时候跟着你了?”

梁阁这样睁眼说瞎话,祝余觉得幼稚可爱,但傅骧这样,他觉得脑子有病。

祝余一瞬不瞬地瞪着他,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走,傅骧又跟着他。

然而突然间,祝余猛然开始跑,玩命地奔跑,他有长跑的底子,又有意矫正过跑姿,跑得飞快,像林子里躲猎的鹿,漂亮又矫捷。

他一路跑进实验楼某间教室,然后迅速反锁住门,他反靠着门,仰着头轻轻地喘。他听到门外走廊脚步声慢慢近了,一步两步,慢条斯理地,停在门前。

傅骧追上来,门已经关了,他站在门前,神情语气都有笑意,“你这是突然搞什么?没人和你捉迷藏,出来。”

他敲了敲门,“笃笃笃”,像催命的死神,在空教室里格外清晰。

祝余闭上眼,眼前还是王洋的脸被篮球砸得凹进去,鼻血淋漓,狼狈又可怜的样子,他睁着眼睛,死死咬住胳膊。

门没有开。

傅骧声音沉下去,阴冷,脸上还是笑的,“开门,快点。”

傅骧像耐心售罄,暴起狠狠蹬在门上,轰地一响,动静巨大像被踹穿了,连门带墙,整个教室都在震。

门仍然没开。

走廊忽然有嘻嘻哈哈的笑声,是两个高一的男生,不太高很青涩,抱着书边走边在说笑。

傅骧看了一眼,又对着门说,几乎有些温柔,“有人来了,他们要用这间教室,快出来吧。”

两个男生意识到是在说他们,急忙站住然后解释,“啊不是,我们只是来上实验课的,我们在三楼……”

“不行。”傅骧看着他们,笑着,“你们要用这间教室,过来,告诉他,叫他出来。”

两个男生荒谬又恐惧地站在那里,想跑又不敢跑,光被这个人看着都发虚。

傅骧断眉挑了一下,又说了次,“过来呀。”

两个男生战战兢兢地地走过去,心里已经草泥马一万次了,却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门开了,缝隙拉大,他们渐渐看清里面的人,也是个学长,挺高的,大概一米八的样子,垂着眼,很清俊斯文。是见过的,开学第一课就见过,文学社有专门的介绍板块,还有些零碎的运动会,省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甚至表白墙,还有开学时的迎新和高三动员大会,他也上去做了发言。

他们仰头怔怔地看着他,傅骧朝祝余冷冷呵出一声,手一动,正要说什么,“你……”

祝余看着傅骧手背,“你手怎么了?”

傅骧随他看过去,手背上被刮了一道口子,似乎挺深的,周围红肿,中间有一条血芯,是王洋钥匙剐的。

祝余又说,“走吧。”

他们回到教室时,班上还没多少人,后排空着,都还没回班。

祝余忽然拿着个创可贴,转过身来,看着他,“手给我。”

傅骧愣了愣,胳膊递出去搁在课桌上,无端有些闷燥,“谁让你给我贴了?”

祝余看他一眼,放下创可贴,“那你自己贴吧。”

然后就回过身去了。

傅骧“喂”了一声,祝余没有反应,他开始用拳头狠狠砸教室的墙,咚咚几声,引得前面的人都看了过来。好一会儿,祝余才又转过来,看着他,傅骧胳膊还那么放着,气恼地问他,“还贴不贴啊?”

祝余又拿起创可贴,撕开来,傅骧看着他低着头贴创可贴,从眼睫到鼻梁,稍显肉感的嘴唇,专注而温柔。

傅骧舌头在嘴里绕了半圈,眼神望到别处去,“搞不懂你,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趴在课桌上,看着祝余,还是那副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的样子,低声咕哝,“这点小伤。”

后门熙熙攘攘,男生们推搡着进来,祝余立刻贴好坐回去了,但他们还是看见了。就算男生们本性粗心迟钝些,这段时间观察下来也不难发现,即使祝余和傅骧平时几乎不交谈,但他们前后桌坐着,傅骧会随着祝余进出,他们俩有种别样的亲密。

几人沉默地互相看了几眼,没说什么。

王洋的事,班主任不久就闻讯赶来,叫傅骧出去,傅骧无所谓又不耐烦地起身,跟他走了。

祝余不知道傅骧会不会有什么处罚,他既不想看见他,又害怕他周日又不在。

王洋第二天又来了,鼻梁上贴着快纱布,眼睛红红的,不知道鼻骨断没断,高三时间紧,不敢耗。傅骧也安然无事,似乎心情还颇愉快的样子。

一直等到周日,祝余有些惴惴,怕突生什么事端,也怕傅骧突然又走了,暗暗关注着他,然后他发现傅骧今天也同样在观察他。

第六节 课下课,傅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身后出校门,紧紧盯着他,看着他和他妈打完招呼,走到进校大道拐角处,身体遽然紧绷,顿在那里,仿佛被恐惧扼住。

“你怎么了?”

天色阴黑,浓云密布,风刮得很厉,似乎要下雨了。

祝余回过头来,看着他,平静而苍白,只眼睫轻轻地颤,“没什么,我叔叔来接我了,你回去吧。”

又是叔叔。

不是上次那辆迈巴赫了,是另一款低调许多的豪车,他站在那里,看着祝余一步步走向那辆车,形单影只的,像独自走进一张巨大的张着的虎口。

祝余站在打开的车门前,在风里又碍了一会儿才上车去,刚上去雨就落下来了,几滴砸在车窗上。

叶连召问,“怎么这么久不上来?”

祝余视线落到鞋尖,“鞋子有点脏,怕弄坏车了。”

等车从傅骧眼前驶过时,祝余又抬起头,隔着车窗和雨幕,哀切茫然地对上傅骧的眼睛。

叶连召和平常差不多时候送他回去,可下车的时候他没见到傅骧,他心神不宁地走上楼梯,望见家门前坐着团阴影。

傅骧抬起眼看着他,他可能淋了雨,身上有冰冷的雨气,声音更冷,“你去哪了?”

祝余并不言语,径直上来拿钥匙开门。

傅骧一把揪住他头发,逼得他后仰,“你和他进会所干什么?”

祝余神色霎时苍白,将他搡开,眼底涌出的水光有阴狠的神采,嘴唇隐忍地抿着,脸偏到一边去,他鼻子挺得正正好,侧脸望上去,又灵又倔。

傅骧看着他,像看着一片美丽的薄玻璃。

锋利,美丽,又脆弱。

让人想握在手里,又想狠狠摔碎。

傅骧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几乎让他心绪立刻忿戾。

祝余继续开锁进门,他说,“什么也没有干。”

傅骧跟着他进去,把门碰上,突然不由分说地剐他衣服,祝余骇了一跳,差点应激反应把他蹬开。

祝余长高许多,已经不再穿他妈用细毛线打的毛衣,新毛衣的领口轻易被拉大,入眼是后颈脊背一道道红色的抓痕,被撸高的袖子下小臂青紫交加,傅骧怔愕地扫视他这些伤痕,祝余也和他一起看着。

祝余很小就发现,身体上的疼痛会带给他巨大的精神愉悦。

他最早开始自虐源于自我惩罚,他做了什么错事或者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理,比如他嫉妒别人家境优裕,嫌弃父母贫苦,又比如喜欢上梁阁,他靠疼痛来自我惩罚,降低罪恶感,压抑欲望。

后来是精神压力极大,学习重度受挫,无法控制对梁阁的感情,还有强迫自己和叶连召还有傅骧相处,喘不过气的时候,疼痛让他觉得解脱。

起先只是把自己放置在极端环境下,比如炎热时出去暴晒,天寒时故意挨冻,他还可以自我说服不是他主观想伤害自己,是客观环境导致的。后来他开始动手,掐,刺,挠,抠喉管,烦躁的时候用头撞墙,真正有目的地神经质地忍受痛苦。

自我伤害让他觉得安全,因为不会影响其他人,他不敢尝试让成绩断崖式下降,因为他妈会疯掉。梁阁在的时候,他也不会自虐,一方面是梁阁在,他心境会明快很多,另一方面,梁阁会发现。梁阁早先就察觉到他有自虐倾向,他又是容易留痕的体质,梁阁会看,他不敢让梁阁看见。

他看着傅骧,告诉他,“这是我自己弄的。”

是真话。

但傅骧怎么会信,他肯定以为他还在故意掩饰,他怎么会相信祝余自己伤害自己。他目欲淬火,闭上眼睛,死死摁住两边疼痛的太阳穴,他感觉到有什么在他手里脱轨了,失控了,被人碰了。

他乍然睁开眼,妈的。

祝余冷眼看着他,他根本不关心傅骧这几年去哪了,也不关心他回来干什么,更不关心傅骧喜不喜欢他,他只要确定傅骧还是个神经病就行了。

第二天清早,傅骧没去鹿鸣,今天班上有体检,周敏行安排了分组。祝余跟着队伍量身高,竭力站得笔直,妄想灵魂顶出来蹿高一点。

众所周知,对男人来说,一米七是一道坎,而一米八,象征着一种身份。

他低头正看见医生在体检单上潦草地写下,179。

他恹恹不振地拿着体检单回教室,傅骧正坐在座位上,眼下青黑,看得见眼里的红血丝,却已经拄着脸,开始笑了,是他惯有的那种游刃有余的艳丽的笑。

祝余并不很能拿得准他,回到座位上,问他,“你怎么了?淋雨感冒了?”甚至破天荒碰了下他额头。

傅骧没说话,还是那么笑着。

等班上的人都回来了,都开始自觉自习,忽然教室前门一阵**,吵吵嚷嚷。祝余不虞地抬起头,正看见男孩子清峻的脸斜着从前门探出来。

有人惊喜地笑着出声,“梁阁!”

那一刻祝余的恐惧几乎没顶。

他恍惚间想起暑假,落日近晚,他们走在热潮未退的海边,脚陷进柔软的沙地里。

其实关于霍青山和简希家里的事,祝余并不完全清楚,但他通过串联许多零碎的细节揣测,应该关于背叛。

可是这又很难解释简希这样明理又拎起清的女孩子,怎么会处处维护简自昀?

祝余那天被灌了不少酒,他不会醉,但思绪也活络起来,活络得有些脱缰,他朦胧地看着梁阁,“如果我出轨你会怎么办?”

说完他就知道说错了,这个问题龌龊又无稽,是属于成人世界的恶心话题。

梁阁的脸果然立刻阴下去,像听见什么脏东西,空了一会儿,才没什么情绪地说,“那就不要了。”

那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