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昭阳宫中已是静谧无声,现在的叶时雨已无需和其他太监挤在一间屋内,除了曹晋便也就是他能有这样单一间的了。

忽地刮来了一阵风,将虚掩的窗户吹开了一条缝儿,秋风卷着寒意从缝中挤进来,让**本是熟睡中的人打了个寒战,从梦中惊醒。

叶时雨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却仍无法抵御寒冷的侵入,他看向窗子,艰难地爬起来准备将其关好,窗外一个黑影闪过,在他的惊呼还未出口前便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叶时雨瞪大了双眼,努力在黑暗中看清了来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放松,对方的手放了下来,

是司夜!

他没敢出声,往身上披了件衣服,伸手让司夜将他从窗上接了出去,而后关上了窗,因为是他,即使一言不发,叶时雨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

他知道司夜是个高手,但高手到底是什么样却从未有过概念,当司夜携着他翻过这样高的宫墙后,足足又走了几十米,叶时雨才平复了内心的震撼。

“司夜大人,您到底是怎么翻过这宫墙的?”他抬头望着司夜,手上比划着,眼睛里闪烁着崇拜,司夜并未回答,他垂下眼看着叶时雨,恍惚间似乎又见到初遇时还小小的高长风。

一个不过才八岁,却不会笑也不会哭的孩子,也是在一次他飞身而上,替他捉住了一只正欲振翅而去的蜻蜓的时候,那双不悲不喜的眼里,第一次泛起了光彩。

时常冷着一张脸的司夜嘴角罕见的微微上扬,看着他的眼神也柔和下来,

“殿下有话要说。”

虽然早已猜到了,可叶时雨心中仍是一阵激动,上次匆匆一见甚至连句话都没能说上,这让叶时雨每每想起来便觉得心中遗憾,司夜将他带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这里似乎荒废已久,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甚至还有几分瘆人。

但殿下在里面。

叶时雨推开了大门,已经锈掉的门轴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呻吟,这声音划破了冷寂,引得院中站着人回过了头,叶时雨有些怔仲,突然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那人向他走来,轻捏了下他的肩膀,

“长高了些,也胖了点,总算不是一副豆芽菜似的模样,看来玉妃待你还不错。”

叶时雨这才恍过神儿来,忙想跪下行礼却被挡着了,

“算了,没必要行这些虚礼。”

叶时雨发现自己现下竟需要将头扬起才能看得清殿下的脸,

“殿下,奴才现在已经取得了玉妃的信任,但还未能接近二殿下的身边。”知道这个见面的时间将会极为短暂,叶时雨忙向高长风说着,

“但奴才一直在向玉妃暗示着,奴才能缓和她与二殿下之间的关系,前几日她曾无意地提过一次,奴才想着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成。”

“奴才见过萧念亭一次,但他也就只来过这一次,所以奴才必须到二殿下身边才能有机会……”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喋喋不休的唇上,让叶时雨瞬间没了声儿,心突然如擂鼓般狂跳起来,即使有夜色遮掩,这几乎烧起来的脸颊也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脸恐怕已经红透了,可这一下太短暂,高长风收起了手指,这让叶时雨心中有着莫名的失落。

“我从来都知道你可以的,但是要记得保护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句话,你必须要牢记。”高长风顿了顿,又道,

“我今日冒着风险将你带来,是要告诉你,很快我就会被封为齐王。”

叶时雨闻言整个人都散发着欢愉,

“恭喜殿下得封齐王!”

“随着封王的旨意下来,我便要离开京城前往封地。”高长风向东南方向远眺,

“便是周山。”

这个消息让叶时雨的笑容瞬间凝结在了脸上,来的路上他想过太多可能,想象着殿下到底要跟他说些什么,可从未想到过,竟会是别离。

“如今太子之争已有端倪,我必须远离这个纷争的中心,所以便主动请去周山。”

“那里没有哪个皇子会愿意去。”叶时雨喃喃地接道。

高长风点点头,“我将会专心在那里训练军队,而萧念亭若真能助我,那便会事半功倍。”

一块玉佩放在了叶时雨手上,他低头借着月光依稀看到这玉佩本应是一个环扣的模样,但样子十分笨拙,一看就不是匠人所制。

“这块玉佩是当年他逗我玩乐,亲手打磨雕刻赠与我的,但你需谨记,这物件绝不能轻易教他看到。”高长风一再地叮嘱着,

“若他心意已变,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若真是不成便蛰伏起来,等我回来……”

叶时雨心中酸楚,紧握着玉佩点点头,眼前忽然一晃,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脑,叶时雨没有站稳向前跌了一步,就这么跌进了一个怀抱,继而一个手掌扶上了他的后背,一动不动的,叶时雨的脸颊就这么紧紧贴着这个有些瘦削的胸膛,

急促的鼻息扑打在脸上,在耳边强有力的心跳声中,叶时雨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殿下于他犹如神祇,他能尊敬,能倾慕,能顺从,能义无反顾,但从未奢望过能这样紧紧地相拥。

叶时雨的双眸渐渐褪去了惊讶,他听着头顶同样有些短促的呼吸声,缓缓闭上了双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摇摇晃晃地挂在微颤的下巴上,落入了杂草丛生的石板路间,消失不见。

即便万般不舍,但终有别时。

“你出来太久了。”

温热的触感消失,让叶时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理智告诉他不可再贪恋一时,再不回去便有可能陷入险境。

“奴才等着殿下。”叶时雨再次抬起头看高长风,双眸中已只剩坚定,“殿下也请等着奴才。”

什么万死不辞,什么殚精竭虑,这种话都不必讲,殿下信他,他也同样信着殿下。

言罢,叶时雨蓦然跪下,深深一拜,而后转身离去,高长风看着司夜带走了那个仍显有些稚嫩的身影,愣了半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在那一刻会将他拥入怀中,就像是身体越过了思考,做出下意识的举动一般,如此自然,却让他回味再三。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一言不发,直至回到了窗边,司夜抱起叶时雨将他送上了窗台,正欲转身离开却被拉住了手臂。

叶时雨坐在窗台上仰着头,司夜微微侧身附耳来,

“什么时候。”声音极轻。

“十日后,卯时初。”

叶时雨点点头,松开了手,看着司夜消失在了眼前,他坐在窗台上却没马上回到房间,而是抬头看向被墨色染尽的夜空。

这一别,几时能再见,他不知道,但再见之时只愿仍能与今日一般便无所求了。

高长风主动请封要了周山为封地,理由竟是反正那里也管不住,他便去做个吃俸禄的闲散王爷便罢。

玉妃与高靖南说起此事时,嘲弄的笑声让叶时雨觉得极为刺耳,可他却在拍手称快,惹的玉妃掩面而笑,

“靖南啊,你身边一直都没个合适的人伺候着,叶时雨母妃也用了这好一阵子,确实是个体己的人,又安静不乱讲话,去伺候你如何?”

高靖南倒是一脸的无所谓,

“儿臣还有事,听母妃安排便是。”说罢便告退了。

叶时雨看着玉妃,眼眶微红,

“娘娘这是不要奴才了吗?”

“本宫是觉得你好才让你伺候靖南的。”玉妃看着他忙柔声道,“靖南这孩子自打出征回来后,便与本宫生疏了不少,本宫又常忍不住与他发脾气,闹得母子二人更是疏远。”

“你善解人意,今后跟在靖南旁边,他有什么事你帮本宫看着些,该跟本宫讲的便讲,你可懂?”

“可是娘娘的头痛病,奴才放心不下。”

“就说你是个可心的孩子。”玉妃深感欣慰,“你将飞雁教得不错,让她来服侍便是。”

叶时雨紧咬着下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后退了几步跪倒在地深深磕了几个头,

“奴才能有今日,全靠娘娘的慈爱,今后若有什么事,奴才必以娘娘为先,若违此誓,必……”

“好了好了,不过是让你换个主子伺候,又不是上战场呢。”玉妃乐不可支,“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实诚。”

袖内的手握紧了拳头,才能抑制着内心的兴奋,他太想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了,却只能深埋在心底。

这个消息让昭阳宫中伺候的众人都惊讶不已,要知道伺候皇子与后宫可不同,那是要有大出息的。

羡慕的,嫉妒的,惊叹的大有人在,但想想若换了自己便是给了机会也难像叶时雨般抓得住,但二殿下的贴身太监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起码现在二殿下视他如无物般,自然没了玉妃娘娘的那般重视喜爱。

叶时雨当然清楚,高靖南之所以同意不过是不希望玉妃对着他唠叨而已,但于他已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冷落没什么,他现在有的是时间慢慢接近。

十日,如飞逝。

卯时初,真的太早了,叶时雨不敢睡觉,生怕自己错过了时间,于是寅时刚过一刻,他便偷偷出了昭阳宫,熟悉地在宫墙之间穿梭。

这是他这几日一有空便去探得的最近的一条路,通往的是碧云轩,能够看到出宫之路的最高处。

趁着夜色,叶时雨偷偷爬上高轩,静静等待卯时的降临,他突然有些难过,这夜幕太黑,黑得他害怕无法看见殿下的身影。

凌晨,除了偶尔经过的守卫几乎空无一人,叶时雨蹲伏着,透过栏杆间的空隙目不转睛的盯着大殿前宽阔的宫道,从他这里看过去到宫门大约只有百余步的距离,够了,能看到就够了。

不知等了多久,就当叶时雨已经冻得牙齿都不住地打颤时,一个骑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此时的天空没有一丝要亮起的意思,那身影很模糊,但他知道是殿下。

叶时雨豁地站了起来,扒着栏杆使劲探着,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渐渐身后的人赶了上来,十余人簇拥着他向宫门缓缓走去。

百余步很短,身影很快便走到了宫门口,可他却轻轻拉起了缰绳转身看向了身后层层叠叠的宫阙楼宇。

叶时雨的心几乎漏跳了一拍,他也不顾会不会被巡夜的守卫发现,卖力地挥动着双手,甚至跳了起来,虽然他知道,殿下能看见他的可能微乎其微。

果然只是片刻,高长风转过头去,队伍再次前行,最终消失在宫门之外。

那一年,他十六岁,他十四岁。

这是一场谁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离别,但那个意外的相拥就像一滴落入湖面的水珠,很小,却能掀起圈圈涟漪,时不时地泛起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懂的情愫。

卷二日东月西